握着短刃的手越发紧绷,他死死盯着书房的门, 不放过屋外任何一丝动静。
“夫人?”见到主母身披大氅,发饰全无,被两个侍女扶着疾步而来,侍卫头领呆滞一瞬。
他忙停下脚步行礼,仍挡在书房门前, 语气恭敬却坚定:“请夫人恕罪, 方才书房内有异响, 属下担心有贼人潜入,正欲入内查看。”
“对, 打开好生探查。”墨夫人柳眉倒竖, 声音陡然拔高, 右手握拳抵在心口,“东隅小娘子今儿不是在此处感应到邪气?八成那邪祟又来了,怪道我方才突然心神不宁, 睡不安稳。快!快开门!我也要进去看看!”
汗珠从侍卫头领的额头成串滚落,他侧身挡住,语气愈发坚决:
“夫人,万万不可。书房重地, 没有主君允准,任何人不得入内。何况若真有邪祟,夫人千金之躯岂可涉险?还请您回房安歇,此处交给属下处置便是。”
“交给你们?你们能对付得了邪祟?我的四娘在鬼门关徘徊数日……”墨夫人猛然哽住,她停顿几息,说得又气又急,“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转圜,我断不允许意外横生!开门!”
火把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摇晃火光中,墨夫人向来温婉大气的面庞赫然显得狰狞凶悍,侍卫头领和手下被震得退后半步。
众人面面相觑,夫人速来对墨四娘视若珍宝,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如今她爱女心切,倘若发起风来,他们是拦还是不拦?毕竟主君严令在前……
手下的目光不由自主转向侍卫头领。
书房左右与后方的侍卫,听到前门的动静,都停下脚步,不敢轻举妄动。
一时间,院中陷入诡异的冷寂,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侍卫头领面露难色,弯得极低:“夫人恕罪,小的职责所在,任何人不得进入。”
“好好好。我确实不能拿你们怎么样。”墨夫人冷笑,“既如此,我便在这里等,若真有邪祟,只管冲我来!若四娘出了事,我便是告到圣人面前,也定会要让你们陪葬!”
她忽而大氅一拂,转身撩衣坐下,一旁的侍女一时不察,手中铜灯被扫翻,灯油泼在地上,火苗霎时窜起三尺高。
“不好。”
“着火了?”
“快!”
左右后方的侍卫听到动静,一窝蜂冲去前方,见只是油灯倾翻,火势也不大,便又极速退回。
趁这短暂混乱的功夫,墨言滑开后窗,与墨淮桑一起,如两道青烟一般掠出,融入墙角的阴影之中,几个起落便已远离书房所在的院子。
待侍卫头领竭力劝走墨夫人,一声令下,领着十几个侍卫进入书房,众多火把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小心翼翼地进行搜查。
“头儿,书房内并无异常。”
“莫不仍是野猫作祟?”
“头……会不会……真有邪祟……”
“闭嘴。”侍卫头领左右扫视,暗暗松了口气,幸亏无事,否则主君一旦怪罪下来……
他竭力压下心头的寒意,厉声吩咐道:“加强戒备!今夜都给我把招子放亮些,一只苍蝇都不许放进来!”
“是!”
而此刻,墨淮桑与墨言早已褪去夜行衣,悄无声息地潜回墨四娘院落外的墙根处。
东隅早已在此等候,见到两人平安返回,松了口气,迎了上去:“一切可还顺利?”
松懈下来的墨言,抹了下额角的汗,有气无力道:“小娘子,差点就见不到你了。”
东隅的呼吸猛地一滞,上前拉着墨淮桑的衣袖,上下查看:“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墨淮桑将她不知所措的手拉过来放进掌中,指腹轻轻揉捏她的指尖,轻声安抚道:“莫急,进去说。”
说罢,牵着东隅的手,走进院中一间偏僻的厢房,这是先前东隅特意要求掌事娘子安排的。
墨淮桑言简意赅地将书房内的发现一一告知,不仅有更多怀州恶钱铸币案的样本,一小块铸币的铜料,更查获墨准与卢十三郎的信件往来,以及记载着巨额资金来往的私账。
“之前苦于找不到那卢十三郎涉案的证据,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
“瞧郎君这话说的,我们差点没命呢,多亏了墨夫人的突然出现……”墨言反驳道,讲述了方才岌岌可危的情形。
墨淮桑频频使眼色,可惜墨言说得眉飞色舞,极尽渲染之能事,感受着掌中小手越来越用力的回握,他叹了口气,轻抚她的手背:“哪有那么夸张,我们全力一拼,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东隅面露深思:“其实,你们去书房后不久,墨夫人来过这里。”
墨淮桑眼神一凛:“她说了什么?”
“她先是言辞恳切地表示感谢,说四娘若能好转,全靠我们的奔忙。”东隅眉头微蹙地回忆着,“随后,她又说了一些……颇为莫名的话……”
“她知道你与墨尚书之间素有龃龉,望你能看在同为墨家人的份上,能……能继续庇护墨四娘一二,或者给她一条生路。”
“当时我只觉得她是爱女心切,忧思过甚。”东隅迎上墨淮桑鼓励的眼神,犹疑地说道:“而眼下结合你们在书房遇险的境况,她好像知道墨尚书一些什么事,先前她那番言辞,好似……在托孤一般……”
“是,她的出现并非偶然。”墨淮桑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她对墨四娘的情况了如指掌,也清楚玄真观主已下狱,昨夜崔贵妃被反噬的动静极大,那助纣为虐的镜妖也被封在太史局,邪祟尽除,因此我们白日的说辞,并未骗过她。”[1]
“她定然是察觉了我们的计划,甚至可能早就知晓书房的秘密,于是故意制造混乱,为我们打掩护。”
这个推论让房间陷入沉寂。
墨夫人金氏,平日看起来温婉顺从的主母,竟有如此心机与胆识?
她为何要帮他们?难道她与墨尚书也并非铁板一块,甚至早已积怨颇深?
据眼下的证据,墨尚书只涉及恶钱铸币案,而墨夫人想给墨四娘留一条生路,莫非……墨尚书所犯之事,会祸及家族?
东隅惊得捂住嘴,睁大双眼,莫非是谋逆?
墨淮桑面上,覆上一层骇人的冰霜,良久,他嗤笑一声,说得慢条斯理:“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这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走到近前,还有甲胄摩擦的声响。
“墨县丞在吗?”
墨淮桑和东隅对视一眼,金吾卫的燕将军为何来此?[2]
他们走了出去,只见燕将军在墨府大掌事的陪同下,大步上前,古铜色的面庞上,隐隐浮现一丝焦虑的神色。
“墨县丞,圣人让您带上东隅小娘子,即刻入宫。”他微顿了下,凑近墨淮桑小声道,“千秋宴突发意外。”
墨淮桑神情一凛,目若寒星,转头对东隅招呼一声:“进宫。”
旋即,一行人随燕将军直奔府门而去。
刚上马车,燕将军便开始讲述千秋宴的变故。
兴庆宫花萼楼,千秋盛宴已接近尾声,悠扬的丝竹声中,皇帝与百官皆面带醺然。
依照千秋节惯例,最后一项重要的仪程,便是“献镜”与“赐镜”。
各地进献的各式精美铜镜,被内侍们小心捧上,陈列于御前,映照着殿内通明的灯火,光华璀璨,恍若天降神光。
皇帝龙心大悦,接受着臣子们的歌功颂德,大手一挥,将备好的御制铜镜赏赐给四品以上的官员。
得到赏赐的重臣们欣然谢恩。
然而,就在这庄重而喜庆的时刻,异变陡生。
殿内所有铜镜的镜面,瞬间蒙上了一层湿冷的水雾,紧接着,水雾散去,镜面如同投入了石子的水面一般,荡漾起层层涟漪。
金属镜面,仿佛化为深不见底的寒潭。
“啊!镜子怎么了?”离得近的内侍率先发现不对,失声惊呼。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产生异变的铜镜吸引。
皇帝的笑容僵在脸上,疑惑地看向御案前最大的龙纹铜镜上,只见那荡漾的镜面中,映出的不再是他威严英武的面庞,而是一个形销骨立的老者,他身着龙袍,在明黄帷幔的榻上气息奄奄,周围是哭泣的宫人和摇曳的烛火……
这分明是他衰老濒死,即将驾崩的景象。
他悚然一惊,谁料下一瞬,镜面换了个场景。
那似乎是一处行军的营帐,他端坐帐中,突然一支闪着寒光的箭矢,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直直射入他胸口,他难以置信地瞪着前方,一片紫色衣袍票飘入画面,似乎是某位藩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