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面心酸,一面率先起身,在内侍总管的搀扶下,起身走向偏殿。
眼见皇帝与太子都消失在偏殿门口,其余臣子也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中,依言而行。
少顷,着圆领绯袍的窦少卿来到近前,虽面容倨傲,语气倒并无不善。
墨淮桑快速交代了几句,要求他详细记录每位大臣的所见所闻,但切忌威逼过甚。
窦少卿面色凝重地领命而去。
待殿中一切安排妥当,墨淮桑这才带着东隅和墨言,走向皇帝所在的偏殿,让二人守在门口,他径直走入殿内。
偏殿内灯火通明,内侍总管远远守在角落,皇帝独坐在软榻上,手捧热茶,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沉重。
“舅舅。”墨淮桑关上门,省去礼节,径直问道,“您方才在镜中,究竟看到了什么?”
见皇帝沉默,他的声音放缓:“舅舅,唯有知之甚详,方能更快找到根源破局。”
皇帝面色铁青,嘴唇嗫嚅了几下,终是艰难咬牙:“寡人看到自己临终前的惨状……还有……被人狙杀之象。”
墨淮桑心头一跳,不再追问细节,沉声承诺:“这些必是那妖物的惑心之术,绝非预言,舅舅放心,我一定查出幕后黑手,绝不让其得逞。”
“有你在,寡人自是放心。”在墨淮桑的安抚下,皇帝面色和缓了些,拍着外甥的手背,眼神透出寒光,“你只管放手去查,查到底,无论是谁,寡人绝不姑息。”
墨淮桑应下,又安抚了皇帝几句,走向太子所在的隔间。
不料,他却见到太子伏在榻上。
墨淮桑一个箭步冲上前,轻声唤道:“太子殿下,您还好吗?”
正要叫人传太医,一道微弱的声音传来:“三郎,不必了,我没事……”
墨淮桑转头,太子的面色白里泛青,嘴角的血迹触目惊心。
看得墨淮桑面沉如水,这叫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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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1:详情请见《八宝妆》卷。
第99章 镜中看到什么?
墨淮桑心下一沉, 太子自小体弱,如今遭邪气乘虚而入,若他有个三长两短, 也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殿下!宣太医吧?”
“不必。我的身体自己知道,并无大碍。”太子勉强抬眼, 面色虽虚, 眸底却透着坚毅,“父皇本就为铜镜案费神,我不想他为我担心, 而且,我受伤的事一旦传出去,恐怕会引起朝野动荡。三郎,可愿为我保密?”
墨淮桑略一沉吟,见他精神尚可, 便不再坚持, 轻声问道:“殿下, 方才在镜中,您看到了什么?”
太子声音微弱:“场面一度……极其混乱……有人……要杀我……”
他似乎想极力描述得更清楚, 然而一回忆那场景, 呼吸便骤然急促起来, 墨淮桑忙上前安抚。
“殿下安心修养,下官会查明真相,也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殿下。”
墨淮桑退出偏殿, 脸色越发凝重,朝无声相询的东隅摇头:“暂时无头绪,一道去看正殿的询问情况。”
见到墨淮桑,窦明双眼圆瞪, 鼻翼翕动,一贯冷傲的脸上压抑着愤怒与不甘:“一个个如同锯了嘴的葫芦,你还叫我不要威逼过甚,这些着紫袍的老不羞们,哪个是省油的灯?口风紧着呢,料定我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墨淮桑略微扫视,为方便询问,重臣们分散在殿中各处,或低头饮茶,或阖目养神,如入无人之境。若不是他们的面色还留着尚未散尽的惊惶,旁人还当先前看到的乱作一团是假象。
目光一顿,他幽沉的眸色比这初冬的深夜还寒凉:“刑部尚书与镇国公有什么动静吗?”
窦明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缩在末位,被木柱遮挡了大半的身影,咬着腮帮:“刑部那老头最厉害,旁人是装睡,他装晕……”
他突然顿住,似是终于想起刑部尚书与墨淮桑的关系,硬生生地转移话题:“镇国公一副喝得酩酊大醉的模样,还差点吐在我身上。”
窦明心有余悸地拍了下胸口,微撇了下嘴:“比平日里审案累多了,反正我是没辙……”
墨淮桑忽然挑眉,横了他一眼:“这就缴械了?”
窦明面色涨红:“你若有本事,只管揪着他们一个个去问,真撬开他们的嘴,本少卿对你心服口服!”
“这可是你说的。”墨淮桑发出一声玩味的轻笑,“忘了告诉你,方才圣人已经对我倾囊相告。”
说罢,留下一脸懊恼的窦少卿,他朝偷笑的东隅使了个眼色,带着她径直向窝在角落处的大理寺卿王陵走去。
离得近些,东隅唬了一跳,这才多久没见,大理寺卿须发间的银丝更多了,仿佛老了几岁一般。
按理说墨淮桑不在,大理寺应当没人再气他才是……
他腆着肚子,坐得有些艰难,圆胖脸上还泛着虚白,见墨淮桑他们走近,面上闪过一丝极不自然的神色,旋即眼观鼻鼻观心,继续静坐。
墨淮桑没有废话,开门见山:“王公,此案有多重大紧急,无需我重申吧?您位列六部九卿,理应为同僚做个表率,各位在镜中所见所闻,可是破案的关键。”
王陵一改往日对墨淮桑的关怀备至,难得朝他甩了个白眼:“你都说是六部九卿,那排在前边的六部主官都如实吐露了吗?你小子就会逮着我施压。”
还不赖,这位至少肯开尊口,墨淮桑扫视一圈,微皱着眉头席地而坐,压低声音,颇有些循循善诱的意味:
“方才舅舅与我说,只管放手查,从中不难看出圣人的决心,六部九卿,他们或多或少都说了些情况,您若是一个字都不透,这大理寺卿的位置,您怕是要做到头了……”
王陵猛地抬头,花白胡须微微抖动,望向墨淮桑的眼里闪过些许惊怒,渐渐地,掺杂上一丝幽怨。
半晌,他颓然松垮下来,像是被瞬间抽走了全身力气一般,长吁短叹,眼神躲闪,泛红的脸颊上,满是尴尬的神色,他极其艰难嗫嚅道:
“罢了……老夫……老夫看到……圣人降罪……罢了我的官职……”
墨淮桑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眼眸中翻涌着难以掩饰的震惊:“什么?”
说出口后,王陵反倒越发自如,他苦笑着叹了口气:“你生来便是皇室贵胄,还不是普通的宗室,母亲是大长公主,亲舅舅是九五至尊,你如何能明白我等寒门爬上来的艰辛。”
“老夫没有背景可倚仗,寒窗苦读数十载,终于得中进士,从地方小吏做起,呕心沥血不敢有丝毫怠慢,每逢考核便如履薄冰,生怕为上官所不喜。”
他喘着粗气,沙哑声音里带着压抑多年的酸楚:“后来,幸得祖坟冒青烟,让我调入京城,坐上大理寺卿的位置,花了毕生积蓄置办了一处小宅,我的儿孙……终于能拜名师,入国子监……这是我们王家盼了数代才盼来的好日子……”
他的声音颤抖起来,仿佛对先前镜中的画面仍然心有余悸:“我王家全族荣耀,都系于这身官袍,若弄丢了……一切都化成泡影,那比杀了我还难受……”
东隅一瞬不瞬地盯着王陵,震惊过后,眼神热切而真挚,没想到看似圆滑、左右逢源的大理寺卿,是靠政绩苦熬上来的,这如何不令人肃然起敬?
“王公高义,为国为民,曾经在您治下的百姓想必过得安乐祥和。”墨淮桑神情肃然,忽地又轻声笑道,“您放心,有我这个皇室贵胄在,王家的荣耀,您定然能守住。”
王陵愣在原地,第一次没有听到这个属下的毒舌,他反倒不习惯,见墨淮桑起身欲走,忙出声唤道:“且慢……”
墨淮桑顿住脚步,疑惑垂眸。
王陵搓了搓手,面上又浮上一丝难为情:“少卿……老夫方才所述,就不必记录在案吧,都只是我心底惧怕之事,横竖算我内心私藏了许久的秘密,与旁人不相干……”
墨淮桑的表情凝固了一瞬,突然福至心灵,洞悉了关键:“原来如此。”
镜中所出现的场景,因人而异,不知那邪祟用了何种手段,直击人心,将每个人心底最害怕失去的东西投射而出。
对于皇帝舅舅而言,他最怕被人谋朝篡位、不得善终。
对于太子来说,他最怕储位动摇、被人弑杀。
想必其他臣子,多如王陵一般,担心荣华富贵如过眼云烟,至于另一部分干了“大事”的重臣,如墨准、镇国公之流,忧心的恐怕是被天子知晓后的雷霆震怒,难怪他们一个个都三缄其口。
“墨少卿?”
墨淮桑对上王陵惊疑不定的眼神,淡然颔首:“墨言只会简略记录,您无需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