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愿代父亲尽孝。”一道细若游丝的声音传来,截住齐王的脚步。
他回首,越过王妃身后的马车,眉峰微蹙。
王妃侧首给身边侍女使了个眼色,转头笑道:“大王怎么了?”
齐王见没什么动静,朝软轿走去。
“九娘愿代父亲一步一跪叩,以全孝道。”颤抖的声音再次响起,比方才清亮不少。
王妃正要说话,齐王抬手制止:“谁?上来说话。”
家眷未动,少顷,就见一个身形单薄的小娘子从末排走来,她身着月白襦裙,腰间一条素绦,发间无饰品,只眉心一点红痣。
众目睽睽下,她走得战战兢兢,时刻都如一只惊弓之鸟。
齐王垂目打量,面色冷淡:“你是?”
王妃忙上前半步,低声道:“大王,这是九娘,那异族侍妾之女。自小羸弱,一直养在偏殿,近两年才好一些,平素拘在院中学规矩,您眼生也是正常。”
齐王有二十几个子女,除了王妃所出的二女一子外,其余都不甚在意。
此刻他盯着眼前如履薄冰的小娘子,眼底并无温情,只有不耐,蹙了眉心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女儿愿代父亲一步一跪,行至万佛寺,为祖母祈福。”声音不高,却叫四周的虫鸣鸟叫都忽然静了下来。
王妃以蜀绣团扇掩口,柔声劝道:“九娘,这山中石阶,有近三千级,你素来体弱,若是有个闪失,岂不让大王与我忧心?”
九娘跪地俯首:“九娘自小体弱,受父亲与母亲庇护,得以平安长大,身体康健,九娘无以为报,才想以身代父尽孝,求父亲、母亲成全。”
齐王眯了眯眼,眼里升起一丝趣味,他素闻王妃治家甚严,养出如此畏缩的庶女并不出奇,只是这庶女的行事又让人摸不着头脑,似乎不像外表那般孱弱。
尽孝?他嗤之以鼻。也罢,倒看她葫芦里卖什么药。
齐王的目光在她瘦削的背上停留一瞬,点头:“准了。留两个侍卫照看一二。”
说罢,转身登轿。
王妃面带关切,眼底却布满寒霜,不过,眼下她二子一女都已娶妻出嫁,地位稳固,庶出子女全在她掌控之中,随他们折腾也翻不起风浪,她没再说什么,带着女眷们乘轿上山。
待人影散尽,李九娘安静起身,走到第一级石阶前,双膝结结实实跪下,额头触地,扎扎实实磕了第一个头。
两名侍卫对视一眼。
“她疯了吧?”一名侍卫低声嘟哝。
另一人皱眉:“王爷只让咱们看着,别让她踏空受伤或者死了就成。”
先出声的侍卫似有不忍,走上前想搀扶,李九娘淡漠抬眸:“多谢两位好意,此事须由我亲力亲为,方显诚心。”
山风掠过,吹起她散乱的发丝,露出那双幽深如潭的眼睛。
她一步一跪,一跪一叩,额头由红变紫,由紫渗血,额前的红痣,早已隐没在一片青紫里,而台阶一级一级延升入云,仿佛没有尽头。
日头偏西,下坠,残阳把万佛寺的飞檐渡成血色,片刻后,万佛寺灯火通明。
大雄宝殿内亮如白昼,几百僧众的梵音唱经低低弥散在殿内,如潮水一般涌起又退去,仿若模拟着世间的无数轮回。
齐王盘坐殿中,金冠映火,面色沉肃冷寂,王妃领着一众女眷跪在身后,锦罗铺地,如一朵朵盛放的莲花。
平素娇养的小娘子们跪得久了,膝盖发麻,偷偷觑了眼王妃的背影,见她纹丝不动,便咬牙忍住,只敢悄悄挪动一下脚尖作。
忽听得殿外脚步踉跄,铠甲佩刀相击,似有人受伤闯入法会。
齐王皱眉,恼怒回首,却在看清来人时呆愣当场。
一个血人扶着侍卫的手臂,跨过门槛,一步一步踏进殿来。双膝处布料磨穿,血迹与灰尘黏在一处,额头高高肿起,血顺着眉骨流落眼角,由下颔滴落,在杉裙上留下点点血迹,如红梅绽放。
面目全非,只一双清亮的眸中燃着两簇幽幽暗火。
若不是她身后两人是自己的亲卫,齐王险些没认出她来,那早上跪在山下请命的庶女,竟真的一步一跪,膝行至山顶。
“九娘?”他声音发涩,面上异常惊愕。
李九娘抬眸,脸色惨白,对他微微一笑:“九娘代您尽孝,幸不辱命。”
齐王面上溢满疼惜与愧疚:“好孩子,受苦了,你可有所求?尽管说来。”
站在他身后半步的王妃闻言,猛然掐紧腕间的佛珠,珠串勒进皮肉,她却浑然不觉,只在心底冷笑:好一个苦肉计,不愧是那贱人生的女儿。
惊怒过后,一股心虚攀上来,后院侍妾与庶出子女们过的是什么日子,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李九娘双手合掌,深深一揖:“为父亲与祖母行孝祈福,本就是九娘应该做的。今日我已跪了两千两百九十九阶,九娘还想在佛前燃一炷香,为祖母完成最后一叩。佛说一念三千,九娘愿以这三千次顶礼跪拜,回向父亲与祖母。”
齐王的脸色几经变换,若她真有所求,他可以藉此赐她一份体面的婚事,或索性为她请个封号,以示慈父恩典。不料她从头到尾只念亲恩,未曾挟带半分私愿。
这一瞬,他心头竟然生出久违的愧与软。
“好孩子。”他沉肃的语气里,多了丝热切与真心,朝她招手:“你来吧。”
李九娘掩嘴轻咳,慢慢挪上前,广袖流云般拂过供桌,燃起的香烛与香烟插入炉中。她跪上蒲团,直挺挺地朝佛祖重重磕下,怦然作响,额间已经干涸的伤口再度渗出血来。
滴落在青砖上的血未散,竟如荷叶上的水珠一般凝成一团,滑入青砖间隙,极速滑向宝相庄严的佛祖金身。
血珠触及莲台的刹那,殿内灯火猛然抖动,僧侣的唱经戛然而止,一缕空灵悠长的梵音自地底升起,初如幽咽泉流,继而似银瓶炸裂。
众僧、侍卫、王妃、女眷……一个个木然僵立,仿佛被什么东西定在原地。
察觉到不对劲的齐王欲拔剑而起,却发现自己连手指头也动不了,更令他勃然暴怒的是,全场唯一能动的人是李九娘。
她缓缓起身,额头殷红的血珠,顺着脸颊划过,她抬手一抹,脸上血迹森森,衬得她红肿青紫的脸庞,仿如来自地狱的罗刹,仿佛早上那个柔弱如白花的小娘子,这是他的错觉。
在齐王惊怒忧惧的目光中,李九娘笑盈盈地停在王妃身前。
“母亲。您可还记得我生母?”她唤得极轻,声音温柔得似羽毛轻拂过瓷面,“哪一盏毒酒,是您亲手递的,对吧?”
王妃瞳孔骤缩,冷汗顺着鬓角滑进领子。
“还有那个被您亲手射杀的婢女,她临死前,还攀着您的裙角,求您放过我呢。”李九娘笑着回忆,仿佛闲话家常,“您抬起缀着硕大东珠的丝履,踩在她脸上,啧,那颗东珠真的很大,比那婢女凸出眼眶的眼珠子还大。”
王妃浑身发抖,喉咙里发出“咯咯”碎响。
“唔唔唔……”齐王青筋暴起,涨红了脸,却只能发出几声闷哼。
“父亲?”李九娘没什么笑意的眼神转向齐王,“我的好父亲,若不是您敬重发妻,任她草菅人命,今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齐王目眦欲裂,眼底红丝如血色蛛网。
“别担心。”李九娘抬起宽袖,动作轻柔地为他拭去额上的汗,“别担心,您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话音未落,数名蒙面人飞掠而入,一把扣住王妃的肩膀,风一般卷出殿门。
李九娘回头,唇角微勾,眼底冷得骇人:“父亲若想救她,便请大理寺墨少卿来吧。”
齐王羞怒交加,眼睁睁看着李九娘纵身一跃,消失在夜色中。
此时,被李九娘点名的墨淮桑,仍在怀州,为恶钱铸造案收尾。
初秋的凉意已悄然融入晚风,丹水河畔,站满了给逝去的亲人放灯的百姓。
皓月当空,倒影映入河面,与摇曳的万点河灯一道,形成星汉灿烂的银河。
东隅蹲在岸边,将两盏精心挑选的荷花灯轻轻推入水中,灯芯晃了晃,顺着水流飘远。
“阿爹一盏,阿娘一盏,都有,你们别抢。”她语声温柔带笑,“女儿我十六岁生辰便能见鬼,可怎么就见不到你们呢?连托梦都不曾……”
她闲话家常了一番,抬眼见墨淮桑负手站在后一阶,看着河中的碎光出神,神情冷寂。
东隅蓦地心底一痛,养父母去世时,她尚在场,而墨淮桑,据说都未曾见过大长公主最后一面。
她轻轻扯动墨淮桑的袍脚:“少卿不放一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