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云看呆了,一晃神,竟生出了一种十分荒诞的错觉。
他觉得莲花座上之人此刻不是那位暴毙的司天神官,亦不是一路和她登台的赵岚苼,是他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周身散发的辉光同这华丽的天命台是如此的契合,就像一位真正能与上天沟通的神使。
强大到能将万里河山盘算于指尖,家国荣兴了然于心胸。
他一定是被这小孩忽悠的疯了,但下一秒,赵岚苼口中开始念一些他听不懂的词,风太大了,将那些本就听不懂的字句吹的更加支离破碎。
仲云想努力去听清,却反而更听不清。
听着听着,就觉得一股子莫名的睡意涌了上来,霸道又迅猛。慢慢地,他就不受控制地仰面倒了下去。
最后一眼,他望见漫天翻涌的乌云,好似要将自己卷走吞噬,一束天光破墨而出,而后便没了意识。
赵岚苼笑了笑,“还以为能多坚持一会呢。”
待她将咒词全部念完,天光愈发强烈。
风起云涌之间,赵岚苼睁开了双眼,从司天神官的袖中摸出了一块光滑无缺的龟甲,朝天一望,叹了口气。
而后随手丢到了地上,龟甲应声而裂,赵岚苼低头扫了眼,“倒是正好。”
随口将它拾起来踹回了兜里,那束划开墨云的天光也已不见。
身后却在这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赵岚苼回头一看,横躺着的仲云旁边不知道何时跪了个孩子。
正是赵岚苼那具白得来的身体,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一直恭恭敬敬地跪着。
“是这位神官大人吧?”赵岚苼笑道,“事发突然,只得出此下策,借遗体一用了。”
“小妖女”十分惊慌地行了个大礼,忙道,“宗师大人言重了!我怎配大宗师称一声神官,实在是折煞小人了!”
虽是用着一个孩子身体,但怎么看都像里面住了个老头儿。
想来是这个司天神官的魂儿还没游荡太远,见天命台有异,回来又看着自己起了尸,只得暂时进了赵岚苼的这副壳子。
赵岚苼上前把人提起来,上下打量一番,心想这小妖女模样是不错,怪不得人家都说她妖里妖气。
正如此想着,嘴上就没什么把门的,随口道,“无碍,如今这不是也没什么能折煞的了。”
“...”用着赵岚苼身体的司天神官脸上立地老了几岁,一肚子想说的话被噎了回去。
即便是对着他自己的脸,也不太敢直视,低着头看上去十分委屈。
“好啦,你命数如此,走到这里已算是功德圆满,来世能投个好人家。”
司天神官闻言又充满希望地抬起头来,配上这副孩子长相,一身的老人气质中竟也真透出些天真来。
毕竟他用的还是自己的脸,看的赵岚苼十分不适,便接着故作严肃道:
“只是眼下这差事没办完,便显得也不大圆满了。”
司天神官的心情随着她这话直上直下的,老人味儿又出来了。
“不过嘛,如你所见,我现在不大方便出面,不如还是你自己交了差再走吧。”
司天神官愣了一下,这意思是自己还有机会在阳间把事做完?
可这怎么可能!
虽说现在他能短暂的附在这具小孩身体上,但也是因为这孩八字纯阴,再加上赵岚苼主动让出来一副壳子给他上身才成的。
寻常游魂不论是抢占活人身子,还是借自己尸身活动都是大忌。
他思来想去,突然意识到,这眼前人是谁啊!
从刚才亲眼看着他用着自己的身体,气定神闲地走上莲台,活了一辈子的司天神官就明白了。
这世间能在须臾间做到换魂借身,念诵驱散云雨唤出天光的,只有一个人。
所有修习大道天地术的人都封为神明的那个人。
如果是她的话,一切都有可能。
一把年纪的司天神官想到此处突然就红了眼眶,半辈子的感慨都齐齐涌上心头。
“宗师大人...我就知道凭您的本事必能摆脱肉体凡胎的桎梏,重回人世。如今临了能得您点拨,我...此生无憾了,唯独就是没法亲眼看到您重振长明宿,将大道天地术重新发扬...”
赵岚苼当小孩被呼来喝去太久,好久没被这么恭维过了,十分地不适应,忙摆手道:
“好了好了,我也没那么神啦!你们这群后生传的过于离谱了,哪有那么多筹谋心计?人死不能复生乃是天地正道法则...”
说罢,又略显尴尬地一咳。
“虽然我现在站在这和你唠这个显得没啥说服力...我也没什么想法重振大道天地术,这门学问本就是逆天而行,还是失传了的好。长明宿...就让它成为往事吧。”
司天神官闻言一愣,不免有些失落,方才的一腔热血熄灭了大半。
但抬头看见赵岚苼眼中转瞬即逝的落寞,才觉得这位大宗师只会比他更痛心于此,自己实在多说太多话了,又着急忙慌地赔罪。
赵岚苼只笑着摆了摆手,从袖中掏出那块摔裂了的龟甲。
“这个还是能看懂的吧,如此便能懂我的意思了。”
司天神官双手接过细细一看,又掐指算了半晌,才谨慎道,“懂了,只是我怎么...”
“这是小事,一会我出来,会在这具身体里给你留下能挨过三天的寿限,但你也知道这不是能过生死簿的。幸得近几日天气冷些,肉身不易腐败。”
司天神官捧着兽甲,被震撼的久久没能有所反应。
三天!他不仅可以回朝复命,料理完祭天后的琐事,甚至还能再归家,给几个小徒们交代后事!
再看上一眼京华灯火繁茂,喝上一坛最爱的罗浮春醉。
赵岚苼见他不语,眨眨眼睛,“是三天不太够嘛?”
“够了够了!大宗师神通广大,浮生三日,于我已然是额外的恩惠。”
赵岚苼笑笑,这才放心下来。她望向天命台之外,云层已淡薄了许多,雨也停了,天就要放晴,自己也该走了。
她刚要抬手摸出之前画的那道血符咒,司天神官就大着胆子抓住了她的袖子。
一脸英勇就义的表情,却许久都没能讲出一个字。
他在犹豫一件关乎阴德来世的事。
凶死之人是决不能向活着的人透露自己是何故横死的,托梦向亲友告知,上身借他人之口诉说,引诱其为自己复仇,都是大忌,自损阴德投身百世畜生道都有可能。
阴阳两隔,死了就该断了一切痴爱恩怨,谁无辜谁有罪一切自有天定,轮不到任何生灵出来为自己主持公道,干涉生死。
身为司天神官,他是最清楚这条忌讳的。
赵岚苼似乎懂他要说什么,皇帝钦点的司天神官就这么死在了祭天大典的天命台之上,除非自戕不然根本不可能是偶然。
这其中隐秘在黑暗中的曲折,活人忙活半天都不如把死人叫起来亲口指认来的痛快。
但偏偏隔了条忘川,阴阳两道,有口也难言。
司天神官终于是下了决心,在心中措辞一番,就要开口,只见赵岚苼风轻云淡地一笑置之。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好了,能有这份魄力,已是难得。事成之后就交给我,好好地放下心投胎吧。”
天命台的风缓和了不少,眼看着都快要看清法场上聚集的人了,大雾再也不能遮蔽台上全貌,很快就会有人注意到这。
赵岚苼轻轻捻起血符,上面已经干涸成褐色的血倏然发出光芒。
司天神官睁大双眼,努力地想再看一眼这位传奇般的大宗师,却只在一片白芒中听闻一声叹。
“如果可以,来世,就不要再走上这一道了。”
第7章 绑架
仲云醒来时,发现自己就躺在地天梯中,以飞一般的速度降落着。
他揉了揉眼,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正蹲在自己身边时,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
那抹翻飞在疾风中的红衣,前一秒明明还死气沉沉地躺在地上,下一瞬就如救世的仙子般端坐于莲台之上,独自面对浩荡云海中降下的天罚。
是梦吗?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们还在地天梯里?”
仲云努力地想站起身,头却昏昏沉沉地,像是被人当头一棒敲晕过一样。
“我们坐着地天梯上去,发现司天神官并没有死。”
赵岚苼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他,回答的十分真挚。
“没死?!怎么可能?”
仲云刚发出一声震惊的疑问,话音刚落,地天梯“咚”一声坠到了底部。
二人同时向外一看,原本昏暗的地洞灯火通明,地天梯外围了黑压压一群人,手拿明晃晃的尖刀,直指着赵岚苼和仲云。
少顷,二人就被两个夜鸦带回到了法场之上。
法场上的秩序已经恢复了正常,夜鸦的身影也消失不见,观礼的众人也都安坐在席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