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筵席散去后,姜月独自一个人往回走。
她有意挑了僻静的地方,不想撞见太多人。这会子心里乱,什么话都不想说。
只是她不想与别人说话,别人却都很想与她说话。
她的身后不远处,两个面容有些肖似的郎君忽然对视一眼,意识到有意跟在女医身后越走越偏的,似乎不只有自己。
此地已经和人群隔了一段距离,水面上的风吹过来,带着丝丝潮气。
姜月略显单薄的背影在河边站定下来,过了一会儿又改为抱膝蹲下。
陈洛川并未太在意旁边的不速之客,眼神暗了暗,径直就要走过去。
“陈大人,请留步!”
意想不到的阻拦。
陈洛川被迫停下脚步,看着拦在眼前止不住面露敌意的少年,只觉得十分莫名其妙。
这人谁啊?
第65章 回去给你赔罪如何?……
不远处, 姜月独自照水的模样显得越发单薄。
陈洛川心里着急,并不想和这个莫名其妙的少年多做纠缠,扬了扬下巴简短道, “何事?”
崔九郎并未在意他的冷淡, 自顾自地笑起来, 脸上显出两只浅白的梨涡,
“大人包涵,我见前头那位娘子避开人群, 似是心绪不佳, 不忍叫她再受惊吓,故而叫住大人。”
他的年纪似乎比看上去还小一些,只是因为家世不俗,举止气度显得比同龄人更加稳重得体,一开口还是清亮的少年音色。
陈洛川眉心一跳,按理说这样的小娃娃他是从来不放在眼里的, 但不知怎的, 竟对眼前之人产生了“麻烦”的想法。
他挑剔地上下打量了崔九一番,锐利的目光扫过去, 姿态仍旧随意,却让少年脸上明媚的笑容僵了僵。
片刻, 他勾唇笑了下,
“不忍?”
“惊吓?”
简短的字句一字一顿地从他嘴里吐出, 明晃晃地透着压迫感。
这姓崔的小儿真是胆大包天, 他的事情也敢议论?
陈洛川十分荒谬地在愤怒中品出一丝好笑。
到底是这崔九完全没长脑子, 还是崔家已经败落至此,完全不会教导子孙了。
他不过卸了监军之职,即将归京, 又不是即将归西,如何敢这般挑衅?
青年从喉间冷冷哼笑一声,抬步缓缓向前逼近过去。
“崔九是吧,你来给本相好好解释解释,这两个词儿究竟是什么意思?”
明显是动了怒的模样。
崔九第一次直面这样的压力,不由得眼神微闪,慌乱了一瞬,但又很快镇定下来。
…没什么好害怕的,他已经瞧见那女医注意到这边了。
那女医被陈洛川纠缠,必定厌恶极了他仗势欺人的模样。
少年微微低下头,避开直接的对视,缓缓出了一口气,不卑不亢地抬着下颌站在原地,没有出声。
他静静地站着,洁白的衣袍一尘不染,勾勒出纤细挺拔的身形,日光透过树缝洒下,繁复的暗纹在衣角浅浅生辉。
不知怎的,陈洛川看着他,心中忽然一股无名火,语气便差了些,
“说不出来就滚。”
他没想太多,只是不打算跟这小郎多做纠缠,赶紧把人支走。
谁知对方竟像是聋了一般,居然愣在原地没动。
陈洛川还从没见过有人敢这般怠慢他的话,一时竟也摸不准对方是什么用意。
总不能是真疯了吧。
且平心而论,崔家这几代也都出了能人,也不至于将子弟教导成傻子。
两人各怀心思,一时间如同对峙般相对而立。
不远处,姜月也确实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虽然不情愿,但依礼还是要过来问候。
她暗叹一声,慢吞吞地站起来,走到两人身边站定。
“见过二位大人。”
除了陈洛川之外的另一个人她不大认得,不过既然他二人站在一处,就一并招呼罢了。
见她终于过来,崔九轻轻弯唇,眼里隐隐自得。
这陈洛川在朝中呼风唤雨又如何,不过是个年近而立还后院空空的老童子罢了,如何比得上他明白女儿家的心思。
兄长的提议到底太荒谬了,这女医的身份无论如何是配不上他的,更遑论还心机深沉,他本就不喜欢。
但若能从中离间,叫她深爱自己,却对陈洛川弃如敝履,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若这女医再刚烈些,能现在就当场下下陈洛川的面子……那更是再好不过了。
陈洛川到底在朝堂多年,方才一时没反应过来,现在哪里还看不出他的隐晦心思,差点气得笑出来。
这个蠢材,知不知道自己亲爹见了他都要夹紧尾巴做人?居然敢动这种心思?
还是说……
青年狭长的凤眼微睐,眸光隐晦地闪烁,一时间心念电转。
世家规矩严苛,族中小辈的言行也能反应一族风向。
莫非,崔家又动了别的心思?
啧,看来陆柒也不行啊。
姜月不知道这两个人为什么都笑了,只得也跟着笑了一下。
心中不免犯了点嘀咕,这两个人若是又是要谈,为什么还不让她退下?她有些不自在。
尤其刚才陈洛川还发了火,明显是要谈正事的模样。
崔九见她不言不语只是笑,毫不见隐忍恼怒之意,面上显出一丝诧异。
受过屈辱之人看见类似的场景再现,很容易感同身受,再次被唤起当时的恐惧,从而失态。
这女医却是一副毫不受影响的模样,她的城府竟有如此之深吗?
居然还是小觑了她。
陈洛川眼中也透出些意外,他跟上来倒不是为了别的,也是席间见姜月面色不佳,担心她又为着什么事独自伤怀,把自己弄病了。
尽管知道她少年时也多有坎坷,不是没经过战乱,但她现在和陆柒搅合在一起,所见的东西都是以前不曾见过的,难免一时接受不了。
不过现在看着,倒像是一切安好,
他又仔仔细细在姜月脸上端详一番,确认那双眼睛里只有几分疑惑,和隐藏在深处的警惕不安。
青年微微一哂,想过去靠近些说话,就见眼前之人像是受到惊吓般,忽地向后倒退了一大步!
姜月完全是出于本能反应,回过神来,陈洛川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紧不慢地靠近过来。
“娘子脚下被绊住了,站不稳?”
青年高大的身形带着天生的压迫感,俯下身,薄唇一张一合,吐息几乎近在眼前,
“可需我扶着?”
姜月自知来不及躲闪,赶紧别过头。
见青年当着外人的面还不依不饶地凑过来,女郎白玉似的耳尖逐渐变得通红如血,斜过眼瞪了他一记,
“不需要!陈大人自重!”
崔九郎不知不觉中被两人晾在一边,无所事事地看了一会儿,眼中逐渐蓄起狐疑之色。
这两人一来一往,确实如兄长所言一般,陈洛川以势压人步步紧逼,那女医也抵死不从。
可又像是有某种外人看不懂的默契,他想假意拦一拦都完全插不进话。
陈洛川这次一反常态地并没有太为难姜月。
他直起身,看着姜月脸颊红扑扑的,似乎气得不轻的模样,忽然唇角一勾,笑了一下。
“莫生气了,我不日就要回京,你且自己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不如意处暂忍一时,等回了京城,我自然给你做主。”
青年垂下眼睫,凌厉漂亮的眸子被遮起一半,显得柔和许多。
他语气轻缓又郑重,“这些日子叫你受累了,回去给你赔罪如何?”
姜月愣了一下。
她有些拿不准,陈洛川的意思是,认错不再纠缠她了?
她眼神闪烁,抬头触到青年认真的目光,眼底难以抑制地透出一丝希冀。
陈洛川对她弯了弯唇,像是鼓励。
姜月心脏砰砰直跳,有些不敢相信。
但陈洛川并没有理由在这件事上骗她,他向来直白得很,恨不能把他那些心思全摊开在她眼前。
所以现在他有意后退一步,应当就是真的想开了吧?
女郎皱眉绞着指头,唇肉在齿间磨得发痛,心里犹犹豫豫。
她需谨慎些,再观望一番。
但这谨慎在心中,面上却可以和善些。
毕竟尽管后来闹得难看,陈洛川先前对她的那些维护也是不假的,到底有一份恩情在。若他当真愿意就此放手,她本意实在并不想和恩人闹得难看。
姜月暗叹一声,与人针锋相对从来非她所愿,若事情就此了结,她回去便把诸天神佛都拜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