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弯了弯唇,浑身透出如释重负的愉悦,“多谢大人厚爱,下官自当和睦同僚,尽心效力。”
陈洛川看着她,眯起眼睛点了点头,像只狐狸似的,“说得不错。”
第66章 你想离开?
莫名被陈洛川一打岔, 姜月心里的郁闷散了不少。
再回了军医帐,众人正听方大夫说起她被留在陆将军身旁,连崔家小辈都不得此殊荣, 一片欢声笑语。
大家心照不宣, 流言已不攻自破, 从今往后,人人皆知姜月仍是陆柒身边最得用的一个,军中这些医者也跟着水涨船高。
…那些没影子的事, 似乎也就不必放在心上。
入目皆是恭敬亲厚的眼神, 但她一时提不起什么性质,随口与众人扯了几句,便一个人坐在边上喝茶,头脑有些昏沉。
过了会儿,有人靠近过来,附到她耳边轻唤, “娘子?娘子?”
姜月猛然惊醒, 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支着额头睡过去了。
揉揉眉心,方才带着心事入睡, 极不安稳,此时惊醒, 脑中隐隐跳痛。
四周很安静, 说话声隐隐从外边传来, 左右看看没找见人, 心下了然, 想是他们见自己睡了便退出去了。
“可是有事?”
“宋大夫又来了…娘子若是为难,不见便罢了。”
姜月略一沉吟,“无妨, 见。”
宋大夫近来屡屡示好,送来各种东西,不乏各种贵重之物。
她先时奇怪,一个医者哪里弄来的这些东西,还是经人提点,或许宋大夫只是出面,背后想要与她结交的另有其人。
她起身整整衣服,解释道,“无论如何,愿意花这般心思求一副药,这位将军可谓是极体恤兵卒的仁爱之人。这般心肠,即使知道我们有些出格之举,为了救人,也会帮忙遮掩的。”
宋大夫坚持拜访多日,终于等到姜月松口,惊喜之色溢于言表。
待听了具体的解释,脸上露出恍然之色,“难怪娘子不愿说,此事确是不好叫外人晓得。”随即又连连拍着胸脯保证,定然守口如瓶。
他了却了心事,笑容灿烂许多,低头看见自己随手放在地下的东西,忙拿起来,从桌子上推过去。
“娘子这次千万收下!只是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姜月摆手推回去,“说得哪里话!何须如此见外。”
“欸哎!又不是给娘子的,都是给姐夫外甥的,收下收下!”
姜月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笑骂,“你哪里来的姐夫外甥,油嘴滑舌,快些拿回去,留着给嫂子侄儿是正经。”
两人笑得一阵,宋大夫仍执意要给,姜月才稍敛了笑,“宋大夫,我已坦诚相待,你该明白我的意思,先前不说是有苦衷的,和这些都无关。”
宋大夫见她像是认了真,眼神微微一闪,张了张口,急忙找补,
“娘子,宋某绝非是这个意思!哎呀,娘子真是误会我了,我们胶州人访友都是要带些实惠的,空手而来,白吃娘子的茶,像什么样子嘛!”
姜月不置可否,也不知信了这说辞没有,只含笑点了点头,
“我的方子或者著书立说流传下去,或者被当草纸废纸烧了,就是不能像商贾似的买卖。”
“原来如此。”宋大夫急忙点头,略一思忖,有些明白过来,“虽不知娘子是哪一门哪一派,如今看来,必是根源久远的,才能存此古风。”
相传古时圣人有训,医者不得沾染经商谋利的事。只是人毕竟要吃饭,除非原本出身好的,医者大多还是要自力更生地牟些银钱。
宋大夫自己便是如此,不打仗的时候也在外头药铺坐诊,与掌柜商量好赚些药材差价。
但他也知道,医家派别众多,却有极少数特别古板的,过着极清贫的日子,也要守着祖训不改。
以往从未见过,他甚至一度以为这种门派早已把徒子徒孙全都穷死了。
再看姜月一派素净的模样,与她的身份很不匹配,宋大夫顿了下,笑道,
“我向来以为,男子当养家糊口,上孝父母,下恤妻儿,若是太过清贫,难免失职。而那圣人训怙之时乃是上古,男耕女织,无所分别,一天只谋顿饱饭也使得。”
说着,他有些心有戚戚,浅叹了口气,
“医者在上古之初可以做圣贤,现今圣贤与孝悌不能两全,也无怪沦为百工之类,成了世人眼中贱业。”
姜月听着,开始还没什么,逐渐听进去之后也认真起来,坐直了身子,垂眉若有所思。
宋大夫一时沉浸在情绪里,不知不觉便说多了,忽然意识到自己失态,赶忙打住话头,把话拉回来,
“不过现在想来倒是我狭隘了,男子有此两难,女郎却没有,无需养家,专心致道,反倒更能成圣成贤。要我说,娘子叫妇人一同行医,竟是十分得宜的。”
没成想他会这么说,姜月默了下。
半晌,有些犹豫道,“宋大夫以为,她们若是不为养家,来军营做什么?追求医道么?”
——
营中为了将领变动忙忙碌碌,姜月却逐渐闲下来。
其他军医也是如此,卸下了大多包扎清理的事务,真正需要用药的紧急情况并不多。
她暗地里找到陆柒。
“你想离开?”
“是。”
陆柒原本埋首在案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此时整个人顿住了,良久没有出声。
姜月向前跪坐两步,低低道,“现在陈洛川要处理回京的事情,路途遥远,舟车劳顿,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我……假死离开,便可神不知鬼不觉。等他到了京城,再要查证,一来鞭长莫及,二来死无对证,此事便掩盖住了。”
陆柒点点头,又沉默了一会儿。
姜月也并不急在一时,耐心地等着她答应。
她已经没什么能再给陆柒做的了,甚至现在这些都已经超出她的预期,或许也超出陆柒的预期。
她不是傻子,呆久了总归看出来,陆柒所谓的“需要她做挡箭牌”根本就是个幌子。
女子为官说起来不合礼法,实际放在这大营中根本毫不起眼,也只有方大夫叫骂的时候会拿出来说嘴罢了。
陆柒像是平白送了她一场好梦,让她像个官员似的发号施令。
不得不说,这种意志被推行,理想被实现的感觉的确很好,难怪自古以来男子便汲汲营营地追求功名利禄。
但是,现在梦该醒了。
“我做的这一切,对战局而言不过杯水车薪,实在不敢居功,枉受将军封赏。”
自古以来,主导战局的只有带兵打仗的将军,没有医者。
“现在军中女医众多,人手不缺,可以看顾伤患的清洁和饮食,不会发生疫病的。而且……”
她轻叹一声,“大疫无解,一旦发生,必然损失惨重,我也没有办法,前代医家也不曾有过办法。我翻遍医书,所见皆是施药赈灾,从未有过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的例子。
“将军或许听说我曾在城中治疫,但那与史书记载的大疫是完全不同的。即使症状相似,也是完全不同的。医药之事,并非只给病患开个方子、喂口汤药这么简单。病从何来?病像何去?皆是医者要抓耳挠腮的事。
“就像这疫病,变化莫测,并非所有患病之人都有治愈的机会,而未愈之人又能使其周围无数人发病,防不胜防。除非使其独居一室,不见家人外客,连吃饭饮水也由力大者把水食从外头远远掷进去。如此严密控制,才能勉强关住疫戾之气,不叫他四处走窜,祸害人间。
“可是在军中……”
话未说全,陆柒已明白她的意思。
军中人员密集,加之军情紧急,不可能做到这个地步。
陆柒微微点头,面上并无太大波澜。她穿越前对医疗方面的知识接触不多,但多少有些科技时代的卫生常识,这些关于疫病的信息,她并非不知道。
“现在军中粮草充足,陈洛川先前几仗也打得漂亮,乘胜追击,速战速决,不要等到天气变暖,发生疫病的概率也会变小许多。”
她指尖在案上轻扣几下,抬眸注视姜月带着涩意的眼睛,安慰道,
“无需慌张,无论是疫病还是陈洛川。好了,今日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姜月怔怔地走出去,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被拒绝了。
这并不合理,她留在这里并没有价值,且陆柒又一直对她有些莫名其妙的偏爱……
她脸颊微微一烫,感到这个想法有些奇怪。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不触及利益的请求,的确不应该被拒绝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