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正荣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只觉后背登时爬上了一丝恶寒,冷汗涔涔地流了下来。
他们……是人是鬼?
难道说,他们兄妹刚才都已经死了,这里其实是阴曹地府的阎王殿吗?
祁正荣脚下扎根似的站在原地,抱着妹妹的手不由得发起抖来。他心中正涌起惊涛骇浪,那白面人却已径直走到马车前,单膝跪地,恭恭敬敬地低下了头道:“主人。”
“阿崇,”帷幕后面,传来了一道低柔的声音,“叫你去买些宵夜,怎的却空着手回来?”
“去的不巧,那家食肆已经关门了,”名为阿崇的白面人恭谨地弯着腰,“还请主人责罚。”
“无妨,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那个人说,“不过,阿崇,你这是给我带了个什么人回来?”
祁正荣冰冷发麻的脑海之中,忽然掠过了一个游丝般的念头。
雪白的灯笼……白灯笼……“主人”……
难道说,那马车中的不是什么地府无常,而是……“报丧鬼”?
那个神秘莫测的江湖人物,原本自称“白灯主”,因他每到出手灭门时,就在宅子外面挂盏雪白灯笼,后来才被人称为“报丧鬼”。
祁正荣听爹爹说起过与他相关的那些传闻。这样的行径,显然不是正道中人,可与那些兴风作浪的邪魔外道相比,他又实在是过于低调了,到现在都没人能说清楚他到底长什么样子,甚至有些荒诞不经的流言,说“他”其实是个女人。
仿佛有一股冰冷的恐惧在顺着血脉爬上心脏,然而祁正荣咬了咬牙,疾步上前,在马车外跪了下来,毫不犹豫地一个头磕了下去。
“我是洞庭帮祁帮主的儿子祁正荣,”他嘶哑着嗓子大声道,“我兄妹俩受奸人所害,妹妹此刻命在旦夕,求大人出手救救我妹妹,正荣愿当牛做马报答大人!”
寂静的黑夜中,那些骑着马的白面人沉默地朝他望过来,竟没有一个人发出一点动静,仿佛十六尊生铁铸造的雕像。
“有意思,”马车中传来的声音年轻而和缓,“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这点微末功夫,谈什么当牛做马?是准备给我汲水劈柴吗?”
祁正荣的心仿佛在沉甸甸地往下坠,知道这就是最后的救命稻草,他拼命地磕着头,直到头颅嗡嗡作响,直到额头被地上的石子扎得血肉模糊。
“正荣……心知功力粗浅,不值一提,”堵在喉咙里的血气,让他的声音都完全变了形状,“但求大人救救我妹妹,无论什么报酬,只要大人开口,正荣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半晌,那个人仿佛轻飘飘地笑了一声。
一只白若透明的手拨开了帷幕,指甲的末端涂着一点浅浅的桃绯色,衬得皮肤白皙如玉,可从骨节的轮廓来看,那又分明是一只属于男人的手。
他缓慢地重复道:“……任何代价吗?”
那只手向祁正荣平伸开来,他的掌心里,一枚雪白的珠子正闪烁着微弱的幽光。
第16章 ☆、13、记崇圣寺夜游(1)
南诏建极大钟的晨钟远播数十里,崇圣寺迎来了新的一天。
天边刚露出一线鱼肚白,这个时辰,大理城中的鸡可能都才刚醒不久,而夏堇……
已经切了快半个时辰的萝卜了。
佛教提倡众生平等,寺中僧人不论地位高低,都要集体就餐,因此斋堂每一顿要同时准备近六百人份的饭食。
夏堇进了灶堂,先被那几口巨锅惊了一下,只见每口锅可以烧菜百斤,如此规模,怪不得萝卜都要安排一个专门的人来切。
寻常的后厨是很热闹的,锅碗瓢盆咣当乱响,香气和油烟吱吱地冒,里面还夹着厨子的大呼小叫。但寺庙灶堂就不一样了,众人沉默地切着菜,周围不见一点荤腥,从气味上就已经淡出鸟来。
夏堇看着堆积成山的土豆、白菜和萝卜,有点面有菜色。
老实说,在各种版本的江湖传奇里,溜进后厨大吃大喝都是必不可少的桥段。但如今放眼一望,生萝卜、熟萝卜、半生不熟蔫萝卜,让人实在是毫无偷吃
的欲望。
一同洗菜切菜的还有几个妇人,都是六亲已了、长居古寺的俗家弟子。尘缘已断,外面就算捅破大天,和她们也没关系了。她们对本主节上发生的怪事毫不关心,对新人的加入也兴致缺缺。
夏堇心想,这未尝不是件好事,她都不用费什么力气,就可以达成在庙里住上一个月,才刚跟周围人混成脸熟的效果。
正式禅居的第一天,要与堂口的管事见上一面。过了午后,夏堇去见了主管斋堂的大和尚妙空。
妙空和尚是寺里有口皆碑的仁厚人,和颜悦色问候一番,又按照惯例,向她讲述起阿吒力教大黑天神的传说。
“咱们大理佛学的法脉,是八百年前从天竺和藏地的密宗传进来的。密宗里有一位忿怒药叉主‘大自在天’,祂手持人骨碗,头戴骷髅链,生啖血肉,毒蛇从头发里垂下,六条手臂力大无穷。”
夏堇道:“听起来与大黑天的法相很像。”
“是的,很像。”妙空道,“因为‘大自在天’摩诃迦罗,那就是大黑天在密宗里的尊名。不过,你知道为什么密宗里凶恶残暴的护法神,到了大理府,就成了镇国护土的本主大神么?”
见她侧耳聆听,老僧满意地道:
“传说,有一个巡天神向娑婆世界的大神谎报,说妙香国大理府‘男不耕,女不织,上不孝,下不养’。于是大神勃然大怒,要降下大灾,将不忠不义之徒全部毁灭。
于是,一位护法神受命来到了人间。
“妙香国有一片天然的养尸地。古往今来死在那里的人,魂魄虽散,尸身却被地气所养,皮不销,骨不化,成了死而不腐的干麂子,咱们佛门之中,称其为‘阴身’。
这些阴身就像一具具徘徊在地下的活甬,它们的皮肉还包裹在骸骨上,嘴里的牙齿舌头却早已经腐烂干净。当它们再见到天日,体内的阴气喷吐出来,就会化作一种独特的毒瘴,叫做‘疸气’。
护法神将要做的,就是劈开养尸地,用疸气在城中散播瘟毒。
可是,来到大理以后,护法神发现,大理的人民淳朴善良,一心向佛,根本不是巡天神所说的那般。祂不忍对百姓加以毒害,但是又无法返回诸天复命,两难之下,祂决定舍身救民。
护法神用三叉戟劈开了养尸地。大地隆隆震动,疸气连成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阴身们用不腐的双手掘开泥土,从山肠里爬了出来,可是护法神用自己的身躯,堵住了通往人间的唯一出口。
阴身们饱受饥渴折磨,疯狂撕咬着护法神的躯体,可祂纹丝不动。直到几个昼夜以后,疸气的浓雾终于散去。
日光炙烤着大地,阴身们受到暴晒,终于腐朽成灰。可是,护法神的身躯也被疸气染成了漆黑,瘟毒发作而死。”
妙空和尚缓缓道:“祂刚直不阿,不叫任何无辜之人蒙冤受难。大理的百姓感念这位护法神的救命之恩,从那以后,就尊祂为驱邪除祟、护佑土地的‘大黑天神’,直至今日。”
佛教传入云南以后,与各族的风俗信仰互相吸收融合,逐渐演变出了五花八门的传说,这就是白族阿吒力教的版本了。
“最近城中风波迭起,那些流言……那些无稽之谈,老衲也有所耳闻。不过,你无需为此忧怖畏惧,”妙空法师和蔼道,“你身在寺中,受本主大神庇佑。无论是什么妖邪作祟,你只需潜心修行,自然能不为疸气所侵。”
这一番劝慰语重心长,虔诚的信众或许很受安慰,可惜她不信神佛,只能权当成故事来听。
夏堇默了默,问道:“您说的很是。我本来也是想去大黑天神像前诵经参拜。可是大师,大黑天像现在并不在护法殿中啊。”
妙空慈爱道:“孩子,莫要心急。本主像的莲花座破损了,修复还要些时日,现在只是暂时安置在库房中,再过些日子,神像就会回到护法大殿中去的。”
直奔崇圣寺时,夏堇的想法相当直接。
追索一桩奇案,无非是从人证与物证入手。涉案的僧人,崇圣寺自己就会翻箱倒柜地查,她不如直接去瞧瞧物证。
那颗毁容的头颅在官府手里,她很难接触得到。但大黑天像可不一样,这是大理饱受信仰的本主神像,官府不能长期扣着,和她此前的猜测一样,果然是给运回了崇圣寺来。
不过,看来崇圣寺现在也正骑虎难下,不知道怎么处置这个烫手山芋,只好把它往库房里一塞,声称是在修复——这桩案子盖棺定论之前,神像估计是修不好了。
库房在寺里的西南角,离她住的小院不远。戌时一到,女弟子们各自回房入睡。夏堇小憩了一个时辰,等到天色彻底黑下去,才无声无息地起来翻出了院子。
此夜万籁俱寂,婆娑树影洒落在地,夏堇小心地藏在阴影里,避开巡夜的僧人,一路摸到了库房的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