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时候,沐王爷要给王妃打一顶金莲花头冠。坯子送到了大理来做累丝,坊里的老师傅都觉得太难,推三阻四,只有我阿兄自告奋勇接了下来。”
将黄金拉成丝,编成辫股,再织成莲花的根根花蕊,逼真至极,也精巧至极。冠冕送到昆明,王妃十分喜爱。经此一事,杨春的名声彻底传开了,大理城中许多富商要打黄金首饰头面,都指名道姓要他来做。
听到此处,夏堇心中已隐约有了些不详的预感。
果然阿桂道:“那顶金莲花头冠实在美丽至极,凡是见过的人都难以忘却。知府高大人得了启发,年前找到金匠坊里来,说也要打上十二颗金莲花珠子,送到京城去。阿兄自然当仁不让,一十二颗金莲花珠,都是他带着人一点一点雕琢打磨出来的。”
然后……
一十二颗金莲花珠,送入密闭的府库之中,短短十天之后,箱子里就变成了一堆泡在毒水里的烂石头。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离奇的事情?那段日子,城里到处都在传,说是山里头有干麂子爬了出来,流的涎水把金子给毒烂了。我听了也很害怕,可我怎么也没想到,几天前,竟然有一伙差役来抄家,说我阿兄就是案子的主犯!”
夏堇皱眉道:“这是为何?这么大的案子,是一个小小工匠能做得出的?”
阿桂嘲讽似的冷笑了一声。
“那个推官丁显说了:他不信鬼神之说,金子绝不能变成石头,那些珠子必定是被人给偷换了。
府库里头那些负责搬运巡逻的库丁,全叫他下了大狱严刑拷打,听说已逼死了几个,却始终查不出一点线索来。”
“既然府库里已经查无可查,丁显就再往前追,要把经手过那批金珠的人全揪出来。然后,他就抓到了我阿兄头上,一口咬定了是他偷换了金珠。”
阿桂忽然起身,到水瓮边,取出了压在瓮底的一物,将它递给夏堇。
那是个四四方方的金方块,一寸多长,凑到摇曳的烛光下一照,立时折出了亮闪闪的金光来,璀璨得让人移不开眼。
陆离光伸长脖子,顿时“呦”了一声,兴致勃勃道:“原来你们把金子调包出来藏在这儿啦?”
夏堇却面色微沉,仔细端详着那枚小金块,说道:“这不是黄金。”
阿桂有些讶异她竟能一眼看出来,点头道:“对,这是‘自然铜‘,是种矿石。把它磨碎了泡在水里喝,能治气瘿。”
夏堇望着婆婆肿胀的脖子:“你是说……”
“这种石头又叫愚人金黄铁矿,主要成分为FeS2,复硫化物矿物,浅黄铜色,有金属光泽,是常见的金属矿物。”阿桂说,“山里有金矿的地方,多半也会混着长出这东西来。它一样是金色,光泽又这么漂亮,很多人会把它误认为金子,但它实际不值一钱,只是铁而已,所以它又叫‘愚人金’。”
什么自然铜、愚人金,对陆离光来说都与天书无异。
他手里拿着四个吃完的杏核,上下眼花缭乱地抛来抛去,又瞥向身侧,只见夏堇坐姿端正,睫毛在眼梢扫出一道纤长的弧度,一双漆黑的瞳孔显得格外幽深,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阿桂用指尖敲了敲那小方块:“很多金饰里头都有中空,我阿兄会把愚人金敲碎了,填进内部的空腔里固定住。好好打磨以后,从外表看不出区别,只要用量算得准,戥子称重也称不出来。这样,中间少用的那点真金,就是我阿兄自己留下了。”
陆离光回过神来,讶然道:“我只听过卖菜的缺斤少两,怎么打金子的也偷啊?”
“不这样偷金,就凭着那点微薄报酬,匠人根本养不了家!”阿桂苦涩道,“我不是要为他开脱,不止我阿兄,全大理的工匠多多少少都这样干,在金匠坊里,这都是心照不宣的事!难道坊主自己不知道?难道他哪年少收了咱们的孝敬吗?”
婆婆默然不语,阿桂吸着鼻子,倔强地盯着他们,仿佛跟谁较劲似的。
“那个丁显查到金匠坊里来的时候,坊主怕牵连自己,马上就把我阿兄卖了出去,说他是偷金惯犯。丁显把我阿兄押去下狱,把我家翻得底朝天!他破不了案子,就拿我阿兄来顶罪,说他是主犯!”
她的脸因为激动泛红,胸膛不住起伏。
夏堇淡声道:“我无意评判什么,但偷金最怕被客人发现,你阿兄动手脚一定很谨慎。他一年偷到头,能不能偷出二两来?”
“是啊,”阿桂悲哀道,“差役把我家能砸的东西都砸了,最后也只搜出来几颗金豆子,那还是我阿兄经年累月攒出来的。他们把这当成铁证。
“可那些莲花珠足有十五斤重,如果案子真是我阿兄所为,这整整十五斤的黄金去了哪里?!”
陆离光双腿一搭,闻言冷笑道:“谁管这个?他们只是要抓个人好交差而已。”
夏堇却定定望着阿桂,视线中几乎带着某种迫人的压力:“所以,杨春的确在那些莲花珠里掺了愚人金,但并没有偷换它们?”
阿桂急道:“我阿兄掺的都是碎粉,再怎么往多了算,也才偷了一两不到啊!他绝没有动别的手脚!他哪里有那样的
胆子?!更何况,金子怎么能变成烂石头,这样的事我们听都没听过!”
她用手背狠狠擦了把眼睛:“阿兄被下了狱,我追到府衙去,只被他们赶了出来,说若再纠缠不休,就把我一起抓进去。
“有个差役看我可怜,私下里告诉我,十五斤黄金搜不出来,高大人是不会叫结案的,所以我阿兄暂时还不会定罪。但审问一定免不了,他叫我去凑钱孝敬牢头,那些人收了贿赂才不动真格,不然一定让犯人缺胳膊断腿。”
阿桂咬牙道:“值钱的东西都他们抄走了,家里只剩下几片薄田,我才到了当铺里去变卖。我就这一个阿兄,无论如何也要保住他性命!”
婆婆搂着阿桂,祖孙二人默默垂泪,这时夏堇却忽然轻声道:“可是就算搜不出足量的赃物,官府也是一定会拿杨春结案的。”
阿桂没反应过来似的,愣愣望着她。
夏堇道:“这起案子,大理府最着急的不是追赃,而是抓人。知府要献莲花珠给皇上,实则是为奉上祥瑞,否则难不成皇上会缺这十几斤金子吗?所以他现在必须得拿出一个交代,证明这不是鬼神作祟的凶兆,而是有人在心怀不轨、犯上作乱。
“杨春是冤枉的,这件事府衙比你们更清楚。可是现在他们抓不到真正的犯人,知府顶不住压力,最后一定会拿你哥哥来交差,更何况他确实动过手脚偷金。”
夏堇低声道:“……至于赃物,那是最不重要的东西,随便找些库存的黄金出来,说是被杨春熔了销赃,这就能结案了。”
昏暗的烛光中,祖孙两人呆呆望着她,谁也说不出话来。
一股油然而生的恐惧,仿佛让身体连着颅脑都在嗡嗡作响。阿桂张了张口,艰难道:“我……”
夏堇盯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不要再去府衙了,也别想着去贿赂牢头。这样只会把你自己也卷入危险之中。”
啪嗒一声轻响,杏核落回陆离光掌心。
他若有所思地望向夏堇,只见她半边纤秀面颊隐没在阴影中,那样沉静得近乎肃然的神情,仿佛流露出某种与平时截然不同的气息,让他的眼皮突然之间跳了跳。
阿桂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可是……”
可是杨春是冤枉的!
哥哥是她在世上最后的亲人了,难道她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夏堇抬起的手停在半空,仿佛想要在阿桂肩上按一按,最终却只是轻轻垂下。
少女低声道:“我不能保证什么,也无法给你什么期待……如果我能查得出原委,会想办法帮你阿兄洗清冤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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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崇圣寺的路并不远,抵达山门时刚寅时初,周围只有幽微的虫鸣。
夏堇刚翻过院墙,就见底下陆离光正看着她,十分诡异地笑出了声,她疑惑地投去一眼,此人道:“你翻墙的动静好像鹅在扑棱翅膀啊!”
夏堇:“……”
什么情绪都被他这一句话给彻底冲没了,她好半天才整理好表情。两人一路上得山去,陆离光抄着手,突然悠悠道:“我怎么觉得有人要多管闲事了?”
夏堇淡然道:“你说杨春吗?不是为他,我要追查城中这两起案子,本来就有我的理由,就算今天没遇到阿桂,我也是要查下去的。”
陆教主长长地哦了一声,不无遗憾道:“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要花钱雇我去劫狱呢。”
夏堇脚下步伐顿住,转头道:“首先,如果劫狱,杨春立刻就会被打为真凶,此案就此了结。而他一个小小工匠成了通缉犯,今后逃到哪里也无立锥之地;其次,这事还到不了要劫狱的地步,现有的线索还没有追到绝路;最后……”
她黑凌凌的眼眸朝他望过来,淡淡问道:“花我自己的钱,雇你去救一个陌生人的命,我看起来有这么冤大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