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光端详她片刻,摇头道:“那确实不至于。”
夏堇轻轻笑了一声,沉默了片刻,她突然轻声道:“但我的确想帮这对兄妹。”
陆离光眉梢微挑。
“我也有个哥哥,”夏堇没有看他,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轻声道,“我家里……也就只剩下这一个亲人。从前有一次,哥哥不知生死,那时的我就像现在的阿桂一样,只有陷在无尽的恐惧和焦急之中……我想求谁去救救他,把他还给我,是谁都好,但是没有任何人。”
陆离光不置可否,只在鼻腔中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笑:“哦,原来是感同身受了。”
她不像是要详细解释,陆离光也并没追问,直到比丘尼小院已经依稀可见,他才若有所思似的开口道:“你这当妹妹的还挺惦记,不过我瞧你哥哥这兄长做得十分一般啊。”
夏堇诧异道:“此话从何说来?”
陆离光道:“你身患怪病,现在都不知道还能活上多久,他也不管不顾,就放你自己这么在江湖上闲逛?”
“我们是双胞胎,年纪其实一样大,只是叫声哥哥而已,他管得了我什么?而且我们都已经快要两年没见过了。”夏堇转过头去,将脸颊隐没在了幽深的夜色之中。
半晌,她的尾音无声无息地飘散开来,轻得仿佛梦呓。
“他……也许是在找我吧。”
第22章 ☆、16、青娥珠(1)
咚地一声,一枚方方正正的金块落在桌上,在三个人不错眼珠的凝视中咕噜噜转了几圈。
好在这点动静完全被隔壁如雷的鼾声掩盖了过去,昙鸾压低声音,高兴道:“你发财了!这么大的狗头金,小僧还从未见过!”
夏堇叹了口气:“你也看清楚一点啊。这要是金子,咱们还至于吃这种东西吗?”
坐在窗台上的陆离光冷笑一声,十分嫌弃地摆了摆手:“我可不吃,快拿走,拿远点。”
夏堇朝他温文尔雅地一笑:“……我特意从后厨拿出来的,崇圣寺里今天最新鲜
的萝卜都在这里了。你怎么不领情呢?”
这张矮桌边坐一个人正合适,坐两个人略显局促,坐三个人就当真拥挤了,但夏堇还是按照从前围炉煮茶的习惯,在桌上整整齐齐摆了三杯冷茶,与三碟切成小块的脆萝卜。
连续两晚追查奔波,这一天夏堇决定暂作休息,于是打板过后,便聚在了昙鸾的禅房里整理线索。前因后果简短讲过,和尚已听得愁云惨淡,捶胸顿足道:“夏施主,你可有法子救救杨春吗?他们兄妹实在可怜,不能叫一个无辜之人就这样含冤而死啊!”
窗边的法外狂徒悠悠插话道:“我早说了,还是劫狱来得方便,谁叫你不同意来着?”
夏堇全当没听见,将其余几件证物逐一摆在桌上,把其中一块折好的帕子朝他们推了过去。
陆离光接过展开,那块手帕里包着些暗淡的金粉。周围烛光昏暗,他将帕子拿近,正想仔细查看,忽然只觉一股可怕的诡异香味直冲鼻腔,来势之猛烈几乎刺得他眼珠发黑。
另两人向他望去,只见陆教主像被火炭烫了似的猛然撒手,一手捂着鼻子,另一手举起,表情十分扭曲地朝她指了过来,仿佛她在里面下了毒要谋害他似的。
夏堇莫名其妙,而昙鸾小心翼翼地接过了帕子,凑近左看右看,又仔细嗅了嗅,才讷讷道:“没什么啊,就是有点胡荽香菜味。”
夏堇闻言更加纳闷:“后厨里就那一个研杵,平时什么菜都舂,沾上点气味也是难免的罢。你作什么啊?吓我们一跳。”同时十分温和地把陆教主直指过来的手给请了回去。
陆教主不屈不挠不肯松手,而夏堇温言道:“好了,你们瞧罢,这些碎末是我今日从这块愚人金上磨下来的。看,研磨成粉之后它就黯淡了许多,不像真金那样耀眼了吧?”
她轻轻敲了敲浸在瓷碗里的半截木头。“这是我们当时从大黑天的雕像上掰下来的。那天我把它泡在热水里,本来是想把上面的胶化开,却发现胶块里似乎泛着点光,一照就似有若无地闪,怎么看都和普通的鱼鳔胶不大一样。
“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劲,只是始终没什么头绪,不过现在再看,像不像是里面混了一点愚人金的粉末?”
因为另两人对萝卜都已经敬谢不敏,昙鸾一个人细嚼慢咽地吃完了三碟的萝卜丁,他认真端详片刻,点头道:“的确很像。”
“佛像案的凶手,在粘合佛像时留下的痕迹里,混了一点愚人金的粉末。”夏堇顿了顿,“愚人金虽不值钱,在百姓家中却不常见,我更想不起来有什么地方是要把它磨碎来用的。这只会让我想到一种可能:这些碎粉,就是当初杨春偷偷掺进金莲花珠里的那些。”
“这是迄今为止最直接的证据:那些金珠并没有变成石头。它们一定还完好无损,只不过以奇妙手段偷天换日,落在了真凶的手里。”
陆离光道:“这未免太武断了吧。昨日阿桂不是说了么?坊里的工匠私底下都偷金,他们个个手里都是一把的愚人金粉,你怎么知道凶手不是个金匠呢?”
夏堇摇了摇头,将声音放得很轻:“不,真凶绝不可能是个金匠。这件事,我从看到库丁毁容的尸体那天就一清二楚。”
昙鸾想起两人一起安葬库丁时的情形,顿时不安道:“那天是有……有什么不妥吗?”
烛光中,少女的眼睛显得格外乌黑幽深。
夏堇望着他们,缓缓道:“你们两个也都走过许多地方,有没有见过或者听过什么,只要洒到身上就能把人烧得皮开肉烂的毒水?”
和尚报以十分清澈的眼神,显然一无所知。而陆教主想了片刻,摇头道:“我见过的毒药不少,但这种的确不曾听闻。有些虫毒也许能灼伤皮肤,但想来也没有这般效果。”
武林中用毒的行家不少,尤其是各路暗器高手,基本都有看家的奇毒。这种人陆离光对付过不少,约莫知道世间厉害毒药无非分为两种:有些毒性烈,涂到兵刃上,见血封喉;有些无色无味,下在酒食或贴身物件里,叫人糊里糊涂做了冤死鬼。
可是,用毒水泼到脸上将人毁容?
无论手段,还是作为,都实在是闻所未闻,和这个最像的恐怕只有志怪传奇里的化骨水了。
“因为那并不是什么‘毒药’,而是绿矾油H2SO4,硫酸。”
少女嗓音低缓,喃喃念着多年前在书卷上读过的字句。“绿矾FeSO47H2O,七水硫酸亚铁放炭炉上反复煅烧,直至绛色,而后沥干,得绿矾油。要炼出那种毒水,需要巽风、铜瓮、银柄、烈火,以及丰富的经验。就我所知,这只有一种人能做得到……”
夏堇一字一顿道:“丹师,出色的丹师。”
陆离光无声地一震,骤然抬眸向她望来。
那样一道审视的目光,仿佛要透过眼睛直刺到她的颅脑里去,锐利到几乎带着森然的意味。
目光相接的刹那,她从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夏堇随即意识到,自己的下颌正在绷紧,指尖扣进掌心,从本能中流露出了戒备的姿态。
然后,陆离光轻轻笑了一声。
只是一个短暂的瞬间,那种冰一样凝滞的氛围突然就消失了,好像刚才都只是她的错觉。
“哦,丹师。”他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然后呢?”
夏堇将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平静地回视。
“没有然后,”她用堪称柔和的语气回答,“从现有的这些线索,我也只能推断出这些。”
“但是,我有件事始终想不通:先皇醉心求仙问道,丹师们敛财无数,即使如今已经改天换地,依然不是寻常百姓能比得了的。区区十五斤黄金……如果是为了这点钱,何至于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昙鸾捧着茶杯,听得十分入神:“偷金一事的确疑点颇多,那么杀人呢?不但割下头颅,还要将人毁容……这是为了叫人认不出死者的身份,以防顺藤摸瓜追到自己吗?”
和尚十分戚戚然道:“小僧从前在路上听过些仇杀案子,犯人刺瞎死者的眼睛、割断舌头,用刀把脸划烂,要叫他到了阴间也无法申冤诉苦。”
夏堇点头道:“是啊,如今也只有顺着这条线追下去了。”
三人若有所思面面相觑,禅房中安静下来,只能听见隔壁规律的、响亮的鼾声。
一桩血腥离奇的案子横陈面前,而眼下的线索凌乱无序,怎么也没法串起前因后果。还能走的路,就只剩下……
“留在佛像里的半片烟叶,”少女幽幽道:“第二个死者的身份还没有查明。”
-
一条窄而深的巷子,扎染蓝布越过白墙簌簌地飘,再往里望,鸭蛋黄似的夕阳正沉入挤挤挨挨的屋檐和爬山虎之下。
巷中一间寻常民居里,院中空空落落,夏堇翻上屋檐,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无声无息跃入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