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把这里的人都杀干净,全部。”冰冷的剑柄被平放在他的手心,阿崇冷漠地开口道,“我们从不留活口。”
祁正荣的脑海一片空白。
他下意识转过头去,看到了一张完全被恐惧扭曲的脸……那是王元文的小儿子阿锦。
祁正荣和他差了五岁,心里把他当作宠爱的小弟弟。每到父亲逼着练武的时候,祁正荣总是拽着阿锦一起,随便跳上码头一艘小船。阿锦哭丧着脸说荣哥,这下回去我也得一起挨打啦!祁正荣胸有成足地说他笨,等到天黑再回去,爹爹喝了几圈大酒还记得什么生不生气的?阿锦啃着手指头,清脆地应了一声,十分卖力地划起桨来。于是祁正荣惬意地把小腿伸进湖面踢来踢去,看绸缎似的水面荡开波光……
那一线雪亮的光……映在了阿锦黑漆漆的眼珠里。
祁正荣没有意识到,那是自己手中长剑的倒影。
他本能地上前了一步,朝他伸出手,而阿锦的母亲——那个他称作二婶婶的女人,发出了一声惊弓之鸟般的悲泣,猛地搂住儿子向后缩去,仿佛能躲藏到墙壁里去似的。
祁正荣的手僵在了半空,只觉浑身一寸寸凉了下去,寒气刺骨。
他转过身,猛然跪了下来。
“欺凌我兄妹的首恶王元文已经伏诛,他们……他们只不过是一帮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而已!”少年深深埋下头去,径直叩首到底,牙关微微打着颤,“恩公……我……”
“祁正荣,”头顶响起冷漠的声音,开口的依然是阿崇,“你要违背主人的命令吗?”
“大人恩重如山,正荣为您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只是……”祁正荣用力咬了咬牙,“对无辜之人赶尽杀绝,不是英雄所为!”
听了这话,阿崇却只是发出了一声冷笑。“英雄所为?”
“你杀了王元文,是因为天道昭彰吗?”黑衣人踢了一脚地上的尸体。“不。第一次,当你跪在主人的面前,你可以求他帮你隐居起来,彻底远离江湖;第二次,当仇人已无还手之力时,我把屠刀交给了你,你也可以放过他,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善人。两次,你都做了相反的选择。这些又是英雄所为吗?何必到现在才来施展你那些无处安放的善心呢?”
“虚伪比软弱更加令人作呕,祁正荣。”他说,“那个鸠占鹊巢的孩子,是你的手足吗?不,被恨火驱使着回到这里的时候,你们就是你死我活的仇人了。难道王元文一死,你就又回到了从前的生活里,还是洞庭帮的大少爷吗?”
白面具之后,阿崇冷冷地发问:“还是你心里其实希望,我的主人会替你做这个恶人,你就可以干干净净、心安理得地继续做你的英雄梦了呢?”
那样冷酷到近乎嘲讽的话语,让祁正荣本能地厉声反驳:“不!我没有!我……我只是……”
可是后面的话,却像怎么也说不出口一般,祁正荣额头紧紧贴在地面,仿佛脸颊的肌肉都在不由自主地抽搐。
“好了,阿崇。”一片寂静之中,报丧鬼柔声开口,将手下打断。“我不喜欢强逼于人,更何况是一个正直的好孩子。”
他的声音清冽柔和,像是山间叮咚流淌的溪水,可是当这个悦耳的声音响起时,周围的痛哭和哀求仿佛都被冻住了。
“抬起头吧,正荣。”
祁正荣怔怔地抬起头,嘴唇僵硬地动了动,嘶哑道:“恩公,我……我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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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宁宁现在很好。我既然许诺过,就当然会把她好好地还给你……”报丧鬼转过视线,望向惊恐万状的家眷们,像觉得很有趣似的微笑起来。
“而他们呢,正荣?今夜站在这里的男女老少,可有人为你们说过一句话?可有人给过你兄妹片瓦遮身?他们默许罪行发生,享用着你的血肉,冷眼看着你走向末路,如今却要妄称自己无辜吗?”
他平平摆了摆手,提着雪白灯笼的黑衣人们整齐地鱼贯而出。
“第三次,你依然可以做出选择。要么,我会就此告辞,你可以尽情与他们演上一出孝悌友爱的好戏。要么……”
报丧鬼微笑着,将冰冷的手掌按在了他的顶心上。
“兑现你的许诺,带着饮过血的剑来见我——自老及少,一个不留。”
“我只等你半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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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湖面上烟波浩渺,泊在岸边的渡船里,一点雪白的幽光正在上下浮动。
不远处传来沙沙的轻响,是有脚步正踏过枯枝,那样轻微的声音,连夜鸟都无法惊动,却让船上的人微微转过了头。
码头边,祁家的大宅正静静地矗立在夜色之中。
“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洞庭帮就会变天了。”阿崇低声叙说着,“王元文与他的爪牙都已经清理干净,届时,祁老帮主的女儿将会出面,对帮中元老指认他的罪行。洞庭帮无主,祁小姐接手家业名正言顺,想来不会引起什么异议。只是那孩子毕竟武艺低微,我们会留下几个人来以供差遣,直到祁小姐长大,能够独当一面。”
船上的人淡淡应了一声,“做得不错。”
“还有,”阿崇恭谨地低下头,“祁正荣来拜见主人了。”
他微微让开了一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个少年正沉默地跪了下来,平放在地上的长剑沾满了暗红的血。烛光落在上面,隐约从中映出了一张生铁般坚硬的面容。
一双琉璃般的眸子朝他望来,“阿崇说的,你也都听见了。还有什么我们没想到么?”
祁正荣无声摇了摇头,只嘶哑道:“正荣万死难报,唯有最后一事恳求主人。”
“说罢。”
“今日种种,正荣……不想让妹子知道。”少年深深埋着头,因为肌肉用力,五指几乎已经陷入了泥土之中。“她从小体弱,父亲也不教她习武,是当闺阁女儿养的!”
半晌的沉默,报丧鬼似乎轻轻笑了一声。
“行了,起来吧,”他说,“这点事情我自然答应。我家里也就一个妹妹,所以才能明白你这份心——做哥哥的,哪个不把妹妹看得跟眼珠子一样?”
那一刻祁正荣悚然一惊,因那样的话语,不似在回答,而像是自言自语地娓娓叙说着什么,报丧鬼轻轻叹了口气,嗓音中竟带着点怀念似的温柔。
“只是我妹妹却顶顶的没良心,我俩不过口角几句,她就一气儿跑得无影无踪。这么久了,连个音讯也不叫我知道……简直跟在我心上剜了个洞没什么两样,她也不管我还活不活得成?”
那个梦呓般的声音逐渐消散了,过了良久,祁正荣才抬起头,而主人早已转过头去,一缕长发被夜风扬起,仿佛正望着不知何处的远方。
阿崇微微弯腰,将祁正荣从地上拉了起来。
一只崭新的面具落在了他的手中,像一张无悲无喜的雪白面孔,与他彼此对视。
渡船飘然而去,没入幽深的夜色。
作者的话
灰鸢尾
作者
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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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17、故人(1)
应虚派的弟子出师时的考验,是在一位师长的手中走过二十招。二十余年前的一场出师礼上,应虚山上高朋满座,武林里一众前辈英杰,还有当地许多士绅们齐聚一堂。
那一天,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连败九名长老,不滞纤尘惊鹤影,寒芒乍破长空。
空、明、疏风、止水、栖松雪、邀孤月、望青山,少年李溦自创的七式剑技,与他的名字一同,自此扬名整个武林。
在场的士绅们文兴大发,洋洋洒洒作起诗来,当然,不止因为他行云流水的剑意,更因为他是李侍郎家里最宠爱的小公子;而武林中人,无论是否甘愿,所有人都已经意识到,一个新的时代即将到来了。
此后几年,应虚双璧果然独步江湖,再无敌手。
然而,如同流星划过夜空,李溦退隐之后,他的一身绝世技艺也随之销声匿迹,再无声息。
而现在,已经消失十六年之久的一招“栖松雪”,竟然出现在了眼前。
“栖松雪”以静制动,起式滞涩,下落时笼罩范围却大,如蓄满力的松枝崩落积雪——陆离光曾与这一招交锋过多少次,他自己都未必记得请。
而面前少女的脸色也白得像冰雪。
夏堇的睫毛末端极其细微地颤动着,仿佛在从旁人口中听到那个名字的一瞬间,她的脸就褪尽了全部的血色,连唇色都变得发青。
这样的神情变化落入眼中,已经无需什么多余的解释,陆离光提着衣领将她拎离地面,轻轻笑了一声。
他的眉头舒展,表情几乎能称得上是和颜悦色的。
过去的几天里,陆离光那些借酒装疯、大呼小叫,或者毫无形象的街头斗殴,都让夏堇实在很难生出什么对高手的敬畏之心来,更难想象这是个无恶不作的可怕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