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人们却仍未散去,而是自发汇聚成了游行队伍,在江边浩浩荡荡地庆祝起来。
老人们手持柳树枝和牛尾,在前头开道;歌队吹笛敲鼓,乐声响彻云霄;妇人们排成队形,跳起扇子舞;这一次连孩子们也能参与到盛会中,用净瓶不断泼洒甘露,宛如观音座下童子。
每个人都沐浴在本主大神的恩泽之中,十几年间,大理府再无如此热闹的迎神盛会。
在拥挤喧闹的人群之中,一个未着冠饰的长发男人静静望了片刻,随后悄然离去。
直到几个时辰以后,游行队伍散了,颜面尽失、气急败坏的知府,才总算找到机会,命人爬上屋顶,去一探究竟。
原来,本主庙的天花吊顶下面还有一个夹层,那原本是供工匠修缮藻井和屋顶
的。有人提前潜伏在里面,把一支爆竹绕在了藻井的宝镜上,制造巨响吸引视线,然后趁机把烧熔的黄金倾倒下来,正正好好落在了大黑天造像的头顶,宛如神灵降下金辉。
为了通风,他们还提前拆掉了夹层上方的瓦当,形成一个排烟口。
衙役们搬来梯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去,只见木椽上还留着焦黑的熏痕,一口陶锅被留在原地,里面还凝着一层冷却的黄金,璀璨无比。
至于制造“神迹”的人,早就已经不知所踪了。
庙里的大黑天像足有两人高,流下来的黄金几乎覆盖了祂的全身,在夜里仍然熠熠生辉。
如此奇异的设想,如此豪奢的手笔,真的是人所能为吗?
即使亲眼见到证物,衙役们仍然不可置信,在原地逗留许久,只好回去复命。知府暴跳如雷,将他们大骂一通,心中却也知道这是时也命也,唯有望洋兴叹。
直到夜色降临,还有许多百姓徘徊在江边不愿离去。
火把星星点点,如同漂浮的流萤。众人都在对着黄金佛像顶礼膜拜,自然没人会注意到,不远处,有两个人正在静静地眺望。
忙碌了一个整天,此刻终于得闲。陆离光双手向后撑在地上,突发奇想道:“你说他们会闻出来那黄金有萝卜味吗?”
那口用来熔金的陶锅,正是她临行时从崇圣寺的后厨里顺出来的……明天一早,满寺的和尚也不知还有没有萝卜吃了。
想到此处,两人都不由得忍俊不禁。乐了半晌,夏堇眺望着深邃宁静的夜色,呼出一口气。
金匠已经脱罪,对她来说,差不多也该到动身上路的时候了。
她一路千里迢迢来到大理,本就是追着李溦临死前的那句话,可是,她在这里遭遇的种种,却似乎暗示着一个更大、也藏得更深的谜团。
举世皆知,十六年前,李溦曾将这个堕入邪道的同窗亲手斩杀。而如今斯人已逝,这个传说中的已死之人却活蹦乱跳地坐在她面前,仍然是十六年前的模样。
这中间究竟发生过什么?陆离光与她的病,又有什么关系?
少女微微垂眸,在某个恍惚的刹那,心仿佛空落落地往下坠了一坠。
想起那个名字的时候,就像胸腔里突然被掏成了一片没着没落的空白。
两年来,她隐姓埋名地独自漂游,走过了几千里路,想要与过去切割清楚。
然而,过去终究是躲不开的,总有一天会悄然追上你。
她曾经以为自己很了解那个人,后来又觉得,直到他死的时候,她才真正明白了他,而如今,她却发现自己似乎对他一无所知。
那个影子,依然藏在某个模糊而不可言说的秘密之中,忽近忽远,不可捉摸。
她真的要回去寻找那个秘密吗?而大理距离京城有整整四千里路,这样天涯海角的距离,她又要走上多久?
沁凉的晚风吹过面颊,夏堇无声地笑了笑,心绪重新沉静下来。
……不管之后会发生什么,她总归也该北上,回到汉地去了。
晃神间她有多少百转千回的的念头闪过,陆离光大概一无所觉。他突然一拍大腿,十足懊恼道:“哎呀!金条全烧熔浇下去了,咱们自己怎么也没留几根?”
夏堇瞥他一眼,懒得提醒他当时用长柄勺搅着烧化的黄金,玩得有多兴高采烈,现在倒想起来没给自己留了。
好在陆教主思路开阔,很快就一拍手:“此事不难,临走再去那个赵保吉家一趟就是。”
夏堇:“……”
她虽然也算不上什么无可指摘的好人,但此人干起抢劫来未免也太熟练了点,让她的道德也发生了一丝危险的滑坡。
她想了想,委婉道:“羊毛不能可着一只羊来薅,抢劫要雨露均沾,这样才能和气生财。”
陆离光想了想觉得也是,她又道:“不过临行之前,我们确实得去取一件宝贝。它价值连城,比黄金更贵重许多,唯一的缺点是可能不太好脱手。”
“什么宝贝?还有比黄金更值钱的东西?”
少女挑了挑眉,慢悠悠道:“你的寿衣。”
陆离光:“……?”
夏堇自顾自感叹道:“金缕玉衣,够稀奇吧,这东西就那样扔在山里实在太可惜了。其实当时我就想一起带走的,但是你太沉,我拖不动更多东西了。”
她顿了顿,又不无遗憾道:“我毕竟内功粗浅,负重能力十分有限。说起来,今日把黄金和陶锅搬到庙顶还多亏了你。陆兄力能扛鼎,真侠士也。”
陆离光斜了她半晌,先拣出一件最重要的事质问:“你骂谁侠士呢?”
少女歪头道:“叫这个也不行?我又没有……”
她的尾音淡了下去,十分无辜地摊开了手,清澈的黑眼睛里却仿佛带着某种掩饰不住的揶揄,似乎在暗示着某个会让他火冒三丈的尊称。
四目对视,陆离光突然狞笑一声,闪电般朝她伸手抓来。来势之快,夏堇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一把——
把她束头发的青丝带给拽掉了。
一头乌黑长发顿时披散下来,夏堇还从未经历过此类奇怪偷袭,一边手忙脚乱地挽头发,一边才后知后觉地惊叫了声:“你!”
陆教主扳回一局,非常满意、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把那截丝带往腕上一绕,脚下轻飘飘一点,身影已经无影无踪地消失了。
上路之前还有一些准备要做,夏堇去牙行退了原来租下的那间小院,把赌坊里赢来的钱兑成现银,然后与陆离光一起去拜访了杨春兄妹。
大黑天认定的冤屈,这张免死金牌,比皇上赐的丹书铁券都管用。杨春在牢里吃了许多苦头,不过如今无罪释放,终于能回到昔日平静的生活中了。
经过这番大起大落,杨春整个人都消瘦憔悴了许多,好在他的一双巧手完好无损,他心性坚韧,克服无数困难把襁褓里的妹妹养大,如今只要手艺尚在,总能从低谷里爬出来。
阿桂扶着哥哥,兄妹俩俱是百感交集,对他们千恩万谢。陆离光听肉麻话不耐烦,径自跳上树去遮阴,留下夏堇与他们交谈。
阿桂擦了擦眼泪,对夏堇笑道:“等你将来出嫁,再来大理找我们,让我阿兄给你打一套最风光的头面!”
杨春也笑了:“不是我们自卖自夸,我从前给沐王爷的王妃打过一顶黄金头冠,当真美丽,见过的都赞不绝口。将来我给你打一顶更好的。”
夏堇笑道:“多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是出家人,不会嫁人的,要是想做别的什么,倒是可以起请你代劳。”说完她才想起一事:杨春只负责加工,就算有心订制,她上哪里去找那么多黄金去?
离开崇圣寺,她又换回了青衣斗笠的女冠装束,与杨家兄妹挥手作别,随即飘然而去。
最后一件事,是去找昙鸾告别。
崇圣寺解禁之后香火极旺,前来祈福还愿的百姓们络绎不绝。夏堇这段日子夜里翻多了墙,想到要堂堂正正走大门反而很不习惯,没料到才到山门下,竟然就迎面撞见了昙鸾。
和尚嗫嚅道:“当真好巧,小僧正在发愁去哪里找两位施主呢。”
夏堇奇道:“这个时间,你怎么没在干活?”她上下扫视一眼,又发现昙鸾今日格外不对劲,他没有穿崇圣寺里的海青僧衣,而换了身打着补丁的灰僧袍,肩上竟然还扛了只不大不小的包袱。
问其缘由,昙鸾支支吾吾半晌,鼓起勇气道:“我已经交还了挂单的木牌,以后不在崇圣寺待了。我想和你们一起走。”
他说完,迎上了两张目瞪口呆的脸:“啊?”
昙鸾本来要去西天取经,本来就是因为路费花光,才一直滞留在大理。此刻要走倒也无可厚非,夏堇问道:“为什么?”
和尚从包袱中取出一物,郑重其事交与二人。
一块刻了字的黄铜告牌,写着接引和尚与佛像的供养人,监院和尚妙悟法师赫然在上,而背面则是一个非常熟悉的名字,靖雍
伯,姜氏。
“你之前说过:崇圣寺中一定有级别不低的内应。”昙鸾黯然道,“小僧之前……在千佛殿里偶然看到了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