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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在青山外_灰鸢尾【完结】(44)

  夏堇望向他,心中已然雪亮。

  监院和尚是寺中的二把手,主管库堂的种种事宜——寺中所有财物进出、日常维护,原本就都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

  如果有他在为姜家提供便利,那么,无论是往箱子里倒入矿水,还是把人头藏进佛像,就都轻而易举了。

  陆离光双手环抱,眉梢微挑,嗤笑道:“哟,要不要去找他谈谈心?”

  夏堇摇了摇头说没有必要,“按我对姜知还的了解,他可不会把什么关键事宜假手给外人。而且说到底,监院和尚可能甚至没有亲自参与其中,只是借助职务之便推波助澜,为大供养人开了一条通道而已。”

  与官场上的朋比为奸相比,这其实已经是简单到近乎粗陋了——毕竟,面对一位能够提供源源不断重金供养的尊贵伯爵,妙悟法师有什么理由不这样做呢?

  昙鸾双手合十,低头黯然念了句佛号。

  夏堇瞧了他片刻,知道这件事对他恐怕打击不小。他性格单纯,又一心为善,恐怕很难接受心中敬仰的大和尚背地里与姜家勾结,坐视甚至推动了冤案发生,更丝毫不顾大理百姓的死活。

  再往深里说,在整个案件中,崇圣寺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再过不久,金佛显灵的消息就会随着马帮商队传出大理,流入汉地,也许会和古往今来的许多传说故事一样,最后写入经书,被万口传颂——就像昙鸾从小熟读的经文一样。

  和尚怅然叹了口气。

  大理距离缅甸一步之遥,佛教氛围已经远比汉地浓厚,百姓信仰十分虔诚,他在崇圣寺中潜心修行,以为自己能够得悟大道,可是这样神圣的妙香佛国,却依然并非地上天国。

  玄奘法师度过千山万水,最终取得真经,修为圆满。

  而他现在就算一直往南走到缅甸去,就当真能取得真经吗?

  陆离光懒洋洋道:“你要跟我们一起?我可不要,我听你念叨已经听够了!”

  和尚还在迷惘之中,被他一说,茫然又无助地抬头望向夏堇,好像一只委屈的水煮蛋。

  夏堇清了清嗓子,解释道:“他在和你开玩笑呢。”

  昙鸾的表情于是又一点点惊喜地展开,他的嘴角一点点咧起,真心实意地笑了几声:“哈哈……哈哈哈哈哈……陆兄你可真会开玩笑。”

  陆离光好像还在拖着长音说什么,夏堇扶了扶头上的斗笠,转头向远方眺望。

  初来大理的时候细雨连绵,走时却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未来不知还有什么在等着她,而她将会和这两个歪打正着的同伴一起踏上旅程了。

  -

  万里之外的湘南,血色的残阳正在坠落。

  一个男人勒住缰绳,眯起眼向远处眺望。

  崇山峻岭如同铁围,连经验丰富的山民都不愿意在夜里赶路,但他别无选择,他必须取最近的道路,星夜兼程,赶回京城。

  如果夏堇在此处,就会认出——

  这就是那一夜她在“油葫芦”家中遭遇的丹师,他姓邹,叫作邹宽。

  另外两个同伴被轻而易举毙于掌下,只有邹宽从陆离光手中逃得一命。

  此后,就像夏堇猜测得那般,他果然没有一点留恋,立刻放出传讯的飞鸽,同时自己也离开大理,动身北上,一路快马加鞭去与主上汇合。

  青娥珠的下落,在姜知还心中永远有最高的优先级。更何况,他们竟然在大理发现了……

  决心已下,邹宽点起火把,没入山林。

  天色越来越暗,夕照彻底沉入群山背后,只余一点朦胧而稀薄的月光。

  入夜以后,山林苍苍莽莽,如同一只张开巨口的野兽。邹宽举着火折子四处张望,只是许久没有异样,难免心中微宽,连日来的疲惫也随之升起。

  就在这时,毫无预兆地,不远处忽然响起了一声悠长而尖锐的呼哨!

  那个瞬间,仿佛有一股冰冷的恐惧从头顶直灌下来。

  完全出于本能地,邹宽两腿用力一夹马腹。骏马嘶鸣一声,朝全然陌生的山路狂奔而去。

  脚下颠簸泥泞,骏马跑得又极快,邹宽只觉五脏六腑都颠得要从嘴里吐出来。他条件反射地前仆,同时拔出长剑在手——

  寂静的夜色中,有雪白的幽灵影影绰绰浮现出来。

  一棵棵参天大树飞快地远离,视野里的一切都在剧烈地上下晃动,可那个影子竟然是纹丝不动的——

  邹宽过了片刻才意识到,那是因为来人正紧紧追在马腹边,始终与他保持着相同的距离。

  马蹄已经扬起滚滚尘烟,那个人奔跑起来时,速度竟然丝毫不逊于惊马!

  一身黑衣完全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面孔是雪白的,不染一丝尘埃的惨白面具,仿佛夜行的鬼神。

  “妈的!妈的!!”

  邹宽惊慌失措,破了音地怒吼着,挥剑朝那白面人猛刺下去。而那白面人竟灵活得如同鬼魅,在狂奔间仍能闪转挪腾,终于瞧准间隙,猛然一掌击在马的后腿上!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可怕的内力将马腿从中生生折为两段。骏马一声凄厉嘶叫,顿时矮下一截,而急奔之中的冲势根本收不住,邹宽眼前天旋地转,整个人已经直接飞了出去。

  腿上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喉咙里全是血气。邹宽过了好半晌才呻吟出声来,勉强从地上直起腰,向前望去。

  在他面前,苍莽山林之中,一盏盏纸灯正在次第亮起,雪白的火光将黑夜映亮。

  十几个一模一样的、戴着雪白面具的黑衣人,正沉默地凝视着他,仿佛勾魂索命的地府无常。

  在他们中央,立着一个修长身影。

  在所有人中,他是唯一不戴面具的,全身裹在雪白的披风之中,如同一棵挺拔而略显纤细的白桦树,只有骨节分明的双手交叠在身前。

  周围万籁俱寂,只有倒在地上的骏马在发出哀鸣。

  那个追击他的白面人干净利落地拧断了马的脖子,而后直起身体,走到主人身边,单膝跪地。

  报丧鬼很柔和地笑了:“正荣,做得好。”

  邹宽听见咯咯的声音,随后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牙关磕出的声响。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身来,而报丧鬼也正悠然穿过仆从们,在他面前站定,年轻的、貌若好女的面容被雪白的萤火映亮。

  “唉,邹大人,能把您老人家堵住着实是不容易啊。”他幽幽叹了口气,“小侄礼数不周,实在多有怠慢了,请多包涵。”

  “……”邹宽发着抖抬起头。

  那样清泉般干净悦耳的嗓音,落在邹宽耳中,简直可怕到令人毛骨悚然,让他的五脏六腑都结成了冰。

  报丧鬼饶有兴致地望着他,故意等了片刻才开口道:“怎么,要不要自己交代干净?也许我心情一好,还能给你留个全尸。”

  眼见已经没有生还的可能,人到绝处反而生出怒火,邹宽大喝道:“李明殊!”

  他跌跌撞撞地想要朝报丧鬼扑过去,却立刻被祁正荣一脚踢到了地上,反剪双臂按在背后。邹宽挣扎着抬起头,破口大骂道:“老子们当年在江湖上威风的时候,你这小畜生还没从娘胎里生出来!跟老子们摆谱拿乔——”

  报丧鬼李明殊笑吟吟的,如此恶毒的辱骂,他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邹大人,你年纪也不小了,这么激动做什么?”

  “小畜生!”邹宽破口大骂,“不知道什么腌臢地方的杂种,有娘生没娘教的货色,给李溦养了几年,还真以为自己是根葱了!李溦一死,你忘了你在伯爷面前是怎么摇尾乞食的了?你这喂不熟的丧门星,黑心烂肺的豺狼,心肝都让野狗掏了的畜生!”

  他声嘶力竭地怒吼着,恨得眼眶几乎挣出血来:“老子那时候就该劝伯爷,一刀了结了你,否则早晚会被反咬一口!李溦是怎么死的?要不是你——”

  他挣扎得太过剧烈了,祁正荣在他肩上用力一扭,骨头折断的脆响之中,恶毒的辱骂立刻被痛呼打断。

  “唉,行吧。”报丧鬼居高临下地站着,十足无奈似的摇了摇头,“你对姜大人倒是忠诚的很,看来多说无益,那不如来让我开开眼,见见忠肝义胆是个什么模样。”

  他厌倦似的转过身,轻描淡写道:“从胸口开始,什么时候心肝全露出来,什么时候算完。只注意别弄死了,我还想给他养老送终呢。”

  不但是要开膛破肚,还是一刀一刀的割肉凌迟。而戴着雪白面具的少年低头称是,没有一丝犹豫地拔出了刀,如同一尊生铁铸造的傀儡。

  远处,一个不似人声的惨叫正在响彻山林。

  报丧鬼倚在马车边,若有所思地出着神。

  雪白的萤火跳跃着,在他鸦翅似的眼睫上投下狭长的阴影,遮住那双干净而剔透

  的、琉璃似的眼睛,一个瘦削挺拔的少年,面容竟然清秀姣好得像个女孩。

  他指间正缠着一条青绿色的丝带,非常顺滑的质地,仿佛流水淌过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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