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鸾好奇道:“施主长居此地,平时是挂在龙泉观么?”
程妙真摆手道:“我才懒得和那群牛鼻子打交道。其实新皇厌恶道士,师兄们能还俗的都抓紧还俗了,但我毕竟是个女子,要是不出家,就总会有那多事的惦记着我怎么不嫁人,实在是不胜其烦哪。”她朝夏堇挤了挤眼睛,笑得:“这位道友想必也深有同感吧?”
明太祖年间有规定,女子四十以下不得出家。这个年龄后来越放越宽,但一般也不会低于二十。而夏堇刚及笄时就做起了女冠,不无朝中求娶的人家太多,李溦要一劳永逸断了他们这个念想的缘故。
夏堇点点头,笑了:“确实如此。”
昙鸾信仰十分虔诚,这两个女道士却做得无利不起早。和尚心眼实在,只好心中默默祈祷,将来三清不会召一道雷来劈她们。
再说起如今武林局势,与陆离光当时在大理打听到的也相差无几。
道家有三山六洞一十二派,其中应虚、龙虎、齐云三派已经分崩瓦解,庐山、黄山、青城、武当、终南、崆峒等与政治牵涉少些,新帝登基后没受什么打击,还保留了从前的势力。再加上昆仑、少林、嵩山、太湖,这十来个大派如今各自盘踞一地,谁也奈何不了谁。
陆离光叛出师门时,当年的同窗们大多已经迅速与他撇清关系。那些人的近况,程妙真也没有多讲,更加识趣地绕开了李溦,只简要介绍道:
“近来又有人要推选武林盟主,其实德行能服众的人选总归不过就那几个,但他们武功在伯仲之间,是以争论不断,一直没能定得下来。少林的玄隐大师,崆峒的车任远车掌门,嵩山的辛少昂辛大侠,最后就是终南派那位……呃……”
她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芹菜两个字咽回去,“玉钧剑主。反正如今出挑的这些人物,陆师兄你也都认识。”
陆离光当年成名太早,和他同一时代的人物,如今正是武林的中流砥柱。新一代的少年英侠里则再没有当年应虚双璧那般耀眼的,是以十六年后,屈指一数,江湖上还是熟人。
听罢陆离光嘴角微动,像是露出了一个有点讥诮的冷笑,夏堇觑着他的表情,再联想起芹菜的往事,忍不住缓缓问道:“……这些人,你不会都得罪过吧?”
陆离光转头看她,似笑非笑道:“是又怎样?”
夏堇:“……”
此人就算在还没堕入邪道的时候,这副狂得不可一世的作派,就不知能教多少人恨得心头滴血。
“哦,只有一个,陆师兄你应该不认识。”程妙真一拍手,“有个叫‘报丧鬼’的,是这两年才露出头来的人物,不过势头大得很。”
夏堇放在膝上的右手骤然握紧了。
所幸,眼中那一缕异样的光泽被睫毛遮住,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异样。
程妙真道:“此人行事十足的残暴狠辣,出手就是灭门。据说几个月前太原的狄老英雄看不惯他的所作所为,出头仗义执言,结果一家十九口给他杀得干干净净。第二日有人到狄府上做客,远远瞧见门外挂着那个瘆人的白灯笼,一下子就吓得脚都软了,大门一开,里面果然已经血流成河……不过这人神秘得很,到现在都没什么人瞧见过他露面,都不知是人是鬼,你们多半也撞不上他。”
陆离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显然没将这个冉冉升起的新魔头放在心上,昙鸾也正听得入神,夏堇无声地呼出一口气,缓慢地、一根一根地松开痉挛般紧握的手指。
宴席过半,程妙真话锋一转,已经口若悬河,讲起了这几年的生意经。
她开香料铺子,不过昆明城里香铺比比皆是,为了和同行竞争,她店里还卖驱鬼的黄符和朱砂。
夏堇想起在城门口看到的走私辎车,问道:“是从缅甸运来的?”
程妙真点头道:“不光是我家,昆明城里靠香料吃饭的少说也有几百口人呢,货都是这么运进来的。”她想了想,笑道:“你也是个女孩儿家,喜不喜欢熏香?等会在我铺子里随便挑,咱们这儿样式多得很呢!”
陆离光听着这个就来气:“你还好意思说,你不知道那什么紫微教主说的是谁?你敢拿我辟邪镇宅?!”
小童脆生生道:“师伯别生气,前几日姑姑还与我说,之后再也不卖你的护身符了。”
夏堇好奇道:“这是为什么?”
小童道:“因为放了好久也没人买,画得不好——”
“看”字还没出口,程妙真已一巴掌扇在小童的后脑勺上,起身给他斟了满杯美酒:“我大错特错,大错特错,以后再不敢了。三十年陈的真珠酒,刚从树底下挖出来,这几坛子小妹可是下了血本,权当给师兄赔罪了。”
虽然曾经是师兄妹,但如今金栗散人外表上毕竟已经年长许多,她如此谦恭,倒让夏堇有点不适应。见陆离光正盛气凌人地扬眉,她先温和道:“这没什么,陆兄总不会跟小孩子计较的。”
程妙真嘿嘿一笑,有些讪讪的:“是我不好,赔罪是该当的。再说师兄从前那个脾气,就算被狗咬了都会咬回去的。”
夏堇:“……”
不过,陆离光见了美酒,果然就把这事忘到了脑后,自斟自酌地喝了起来。
这边插科打诨地聊过几句,听闻三人只是在城中休整歇脚,还没找旅店,程妙真又盛情邀请他们住在自己家中。反正这宅子够大,平时许多房间也是空置。
夏堇行事谨慎,并不愿有更多牵扯,正要出言谢绝。程妙真拉过小童来,说了实话:“其实我也正要出去几天呢,留着阿苓一个小孩子也不放心,你们就当帮我看个家吧。”
原来,这几年程妙真看人家倒腾玉石翡翠,很是眼热,自己也想分一杯羹。如今边境暂时休战,她正打算往掸邦的孟养宣慰司动身,也是赶巧,临行前在城中遇到了他们。
陆离光道:“不是有商队专门走私,你怎么还亲自跑去进货?”
程妙真嘿嘿一笑:“师兄你不懂。翡翠刚采出来的时候包裹在石头里,得切开了才知道里头成色。这生意就得多跑多看,自己摸多了才能练出来一双招子,待在家里只有给人糊弄的份儿。如今那边时局不太平,是捡漏的好时机,普通商贩想去都得雇镖师,我自己就能走,学武功也就这点用处不是?”
金栗散人踌躇满志,显然如今过得风生水起,过去的武林生活已全然抛在脑后。
夏堇与陆离光对视一眼,便应承下来,临行之前都住在她家中。
接下来便是宾主尽欢的开怀痛饮了。
陆离光的酒量简直深不见底,自己喝了整坛,连脸色都没一点变化;和尚不饮酒,夏堇只浅酌了几口,程妙真倒是喝得半醉,想站起来时摇摇晃晃,仿佛脚下都开始打滑发飘了。
和尚怕她摔倒,正要上前一步,小童阿苓已经熟练搀住了她,递了钥匙给他们道:“我来照顾姑姑就好,很快就要日落,各位贵客早些去安置下来吧。”
三人简单说过几句,于是挥手道别,提着今日采购的大包小裹往内院去了。
醉酒后的头脑昏昏沉沉,程妙真用掌心拄着下巴,眯着眼睛望向那个穿着黑衣的背影。
挺拔修长,长发高高束在脑后,脚步轻灵得像被风吹动,仿佛随时都会回头露出肆意的笑。与十六年前没有一丝分别,就像从一个忘却已久的、少女时代的梦里走出来,而后又很快远去了。
故人重逢,这能算是杯酒泯恩仇吗?
念头划过脑海,程妙真哂笑了一声。
师门闹得腥风血雨时,她才十六七岁,并未牵涉其中,更无从得知一切到底因何而起;而如今,相干的人等毕竟都已经死了,连皇上都不是从前的那个,还谈什么过往恩仇呢?
不过,这些事都与她没什么关系了。
阿苓努力想把她的手搭到肩上:“姑姑,我扶您回房去吧,明天一早您就要动身呢。”
“我困了,先在这儿睡会。”程妙真喃喃道,然后一头趴在了桌子上。
眼前的景象在晕眩中无声地变换,记忆正仿佛从无底的深渊中浮现出来,又或者她已经沉入梦里。似有若无的画面,最后定格在多年之前。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陆离光。
…
大殿之中座无虚席,应虚派自创派以来,长老们大概从未聚得如此齐全过。甚至连已经白发苍苍的老人都到了场,拐杖在地面敲出哒哒的声响。
因为一个犯下弥天大罪的弟子。
万众瞩目的双璧之一,曾令应虚派无比骄傲的天纵奇才,甚至是许多人预测的未来掌门与武林盟主——陆离光,竟然杀了他的授业恩师魏元礼!
天地君亲师,武林中人甚至比读书人更讲尊师重道。弑师乃是十恶不赦之举,与禽兽无异的行径!
如此狼心狗肺、灭绝人性之徒,断不能再留,没有人会为他开脱。长老们聚在这里,除了在众人面前力陈痛斥他的罪过,还要商议如何清理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