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妙真侍立在师父身后,十指已经紧紧攥在一起。
她年纪尚轻,这种场合轮不到她来说话,她也只有焦急地听,完全不明白只是几日的工夫,世界怎么好似完全变了一幅模样。
有人疾言厉色,有人破口大骂,更多人在面色各异地窃窃私语。种种声浪越推越高,许多熟悉的面容已经因为愤怒而扭曲。
就在这时,大门轰然洞开。
一个黑衣青年正站在那里。
方才还沸腾似的大殿,陡然犹如陷入了冰窖之中。
程妙真本能地捂住了嘴巴,一声不可思议的惊叫却还是脱口而出,那一刻,所有人都在发出与她一样的惊骇的呼声,因为那个不速之客是——
“陆离光!”
那个犯下滔天大罪的恶人竟然就站在那里,脸上带着一点讥诮似的笑意。
最先从惊骇中缓过神来的是掌门,他怒极地大喝一声道:“还不把他给我拿下!”
一阵齐刷刷的刀兵出鞘的声响,弟子们齐齐拔剑,周遭刃光如雪,可是没有人迈出第一步。
这里有许多人都看不惯陆离光平时的狂妄作派,很乐意看他成为众矢之的,但他们同样也很清楚他的功力有多么可怕。这个狂悖的恶徒已经堕入邪道,也许下一刀斩下,落地的就会是自己的头颅。
那个人的目光也正缓缓掠过在场众人。
那样冷而锐利的视线,不带一丝温度,仿佛浸在血中的刀锋,谁与他目光相接,都会控制不住地寒噤。
慑人的寂静笼罩着大殿,仿佛压在所有人的胸骨上,闷得喉咙吸不进哪怕一丝空气。
程妙真的师父静阳子率先开口,沉声道:“陆离光,你究竟要干什么?!”
“我要干什么?”陆离光沙哑地笑了一声,“我要去京城啊。”
他的声音并不高,可是周围太静了,于是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
静阳子是众长老中脾气最宽和的,此刻也忍不住怒道:“大胆恶徒,你还敢在这里出言不逊!”
陆离光连眉梢都没动一下,充耳不闻似的。
“我今天来这里,是为了问你,”他的视线穿过众人,直指正中的方向,冷冷道:“你跟我一起去吗?”
在那里,一个皎如玉树的白衣青年正沉默地站在掌门身旁。
无数惊疑不定的视线一同落在他的身上,那双寒星似的眸子里充满血丝,瞳仁仿佛在微不可觉地颤抖。
可是,李溦始终没有动,也没有说哪怕一个字。
死一般的寂静里,那样的压力已经恍若实质,连程妙真都在遍体生寒。
陆离光盯了他片刻,表情很平淡地点了点头,随即头也不回地转身。
“陆离光!”掌门又惊又怒地拍案而起。
这一声是某种确凿的号令,按着剑的弟子们终于扑了上去,而他鬼魅般地一闪,轻描淡写地将围拢的人墙拨开。
痛呼接二连三地响起,冲在最前面的几个人像断线的风筝一样倒飞了出去,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个黑色的身影就这样倏尔远去了。
第38章 ☆、22、迦南香(1)
程妙真的这间宅子是从一个破落富户手里买下来的,连着里面许多家具和古董。她这段日子总往孟养跑,还没来得及做一次彻底的翻修,因此到处都透着一种富丽而陈旧的气息。
廊檐是镂空的木雕花,从上面垂下长长的藤蔓,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夏堇开了东边那间厢房,只见进门先是一道屏风,隐约能看到后面被各种福禄图案环绕的红木大床,上面还挂着半月形的帘子。
这大概曾经是某位小姐的闺房,陈设上不能说不华丽,但是毕竟空置许久,带着一种无法忽视的阴冷感。
陆离光评价道:“这屋子看着像晚上会闹鬼。”
他们两个住西边的厢房。
和尚自从上路取经以来,还从未有过这么好的住宿条件,十分受宠若惊,拿着苕帚在院子里勤勤恳恳地扫地;而陆教主不但不帮忙,还大摇大摆地晃来了她的门框边,仿佛有人邀请他过来做客似的。
夏堇缓缓转过身来,正考虑着要怎么提示他,这么站在女孩家的闺房外看不太合适。而陆离光一手插在衣袋里,很悠闲地打量了半晌,忽而道:“半夜要是真有鬼来的话,你记得叫大点声。”
夏堇望了一眼院子对面的厢房,“为什么?你准备到时候来救我?”
陆离光认真道:“不是,因为我还没见过鬼,我也想看看。”
夏堇:“……?”
她还在思考此人到底是因为喝多了,还是天生就这么嘴欠,他已经哈哈大笑起来,屈起食指,在陈旧的雕花木门上“咚咚”敲了两下,扬长而去了。
此人走了,世界总算暂时清净下来。
毕竟连日赶路,今日又喝了酒,周围一安静,疲惫就很快涌了上来。
夏堇清点了行李,在床上和衣躺下。
周围传来淡淡的樟脑气味,枕头和被褥大约都是新换过的,很干净。这种上了年纪的老房子,夜里总是会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有时是风吹过藤蔓的沙沙声,有时是遥远的野猫夜叫。
渐渐的意识变得有些遥远,夏堇忽而觉得自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
沉静而清幽的香气,在鼻尖徘徊不去。
床头的一盏孤烛已经要燃到尽头,投在壁上的光越来越斜,越来越长,好像梦境正与隐在家具下面的阴影一同,层层叠叠地向她压了下来。
…
……
晶莹剔透的冰锥从屋檐的瓦当上垂落下来,宛如水晶帘。
外面冰天雪地,里面却很温暖,地上两个紫铜火炉一起烧着,寒气都被重重的帷幕遮挡在外,她站在窗边,双手捧在唇边呵出一口气。
那是一个罕见的冬天。
李溦的居所名叫云阙观,至高之地,只有流云作伴;白玉铺地,如同天上宫阙。
不过,虽然名为宫观,这座山上却从来都没有来客,像个宁静不变的桃花源。
从小到大,夏堇花了很多的时间去探索这座山——毕竟师父说过,将来这一切都由她来继承。
她可以坐在簌簌作响的树上,看远处冷幽幽的小溪流过,茂盛的青草迎着微风,形成波浪的起伏;或者躺在一片草地上,听画眉和山雀在周围婉转地啼鸣。
她从不单独去外面
,于是有足够的时间来走遍这座山——不是全部,因为有一个地方对她来说是禁区。
一座永不熄灭的铜炉。
李溦的丹房在后山,他每次去那里,起码会待上一个下午,有时甚至会持续到几天。偶尔有跟随他的仆从轻描淡写地提过,那间宫殿里有一座巨大的铜炉,里面的烈火终年燃烧,永不熄灭。
只是那间宫殿是不许她进的。
很多年来,李溦花费了无数的时间心血来教她读书,教她剑技。但当她对他作为丹师的生活产生好奇时,他却始终缄口不言,甚至严令禁止,不准她踏入那间丹房一步。
许多师长对待孩子,会一厢情愿地订立一个很高的标准,然后再在现实中一步步地退让。李溦则相反,他几乎不会对她提出要求,但只要是说出口的话,就不会有半点动摇。
他说不许,那就是不许。无论怎么软磨硬泡都不能令他改变主意——而夏堇本来就不是一个爱发脾气的女孩,或者至少,在他面前她不想靠撒泼打滚来达成目的。
但她从来没有放弃过这个念头。
她想要将师父看得更加分明,就像他事无巨细地参与了她迄今为止的人生。
一道锁拦不住她,守卫也总能被她抓到空隙,夏堇花了很长的时间去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在这件事上她有非常充足的耐心。
那一场大雪落下的时候,整座山银装素裹,而李溦刚好有事要下山。
夏堇若无其事地度过了整个上午,甚至连哥哥都没有看出一点异样。而后,在计划中的时刻,她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后山,一路蹑手蹑脚,没有引起任何人的主意。
她跃过树梢,穿过石阶,最后小心翼翼地撬开铜环上挂着的大锁。枝头细碎的雪被风吹到脸上,她用手背擦了擦,几乎感觉不到寒冷,因为心脏正在兴奋地怦怦直跳,她将丹房的大门推开——
一座几乎一丈高的铜炉屹立在宫殿中央,但她却来不及看得更仔细,因为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那里。
华服玉冠,神清骨秀,锦带勾勒出清隽的轮廓。
李溦正静静看着她。
师徒都是聪明人,照面的瞬间,任何解释或者狡辩都完全没有必要了。
他一言不发地走过来,脱下了身上的大氅,披上她的肩头。
原来行动时为了轻便隐蔽,她并没有穿披风,只有里面很单薄的一身。而这件衣服对她来说太长了,一直垂到地上,把她整个人裹在了里面。领口的狐毛出锋蹭在下巴上,还带着体温和一点淡淡的微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