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顿时说话都结巴了:“施……施主莫要……信口开河,小僧……小僧都不认识这位女施主,怎么会是野……野汉子?小僧是出家人……”
汉子立刻反问:“你都不认识她,你管的哪门子闲事?”
哑女满脸是泪,“啊啊”叫着摇头。和尚涨红了脸道:“小僧……不是管闲事,只是见这位女施主的腕子都快折了,才不得不出手相助。施主你不信也无妨,小僧以为,她该不该跟你走,应当到官府去说个明白!”
那汉子洋洋得意,从怀中抖了张纸出来:“看清楚了,这是我二人的婚书!还好我早有准备,就防着这娘们缠三夹四!馋膘的秃驴!老子婆娘的身子都给你白摸了,去官府?偷汉子要偷到官府前头去,你不要脸,老子还要呢!”
这两人放在一起,谁都会觉得那小和尚面目亲善,汉子却凶恶蛮横。可是家务事的旗号一打出来,众人心中不由得都犯了嘀咕。万一真是婆娘偷奸,谁当了出头鸟,事情闹大了面上都不好看。
药房掌柜见汉子挥舞着婚书,心中已信了八分,叹道:“这小和尚白生生的还挺俏,没想到是个花和尚,勾搭人家婆娘……”
夏堇微皱眉头,实在是听不下去了。
她想了想,只见掌柜还抻着脖子看热闹,便伸手把他往铺子里拽,匆匆道:“行了,我也不还价了,就三百五十文吧,只你再送我一盅姜黄汁,不挑品相,现在就要!”
再从药房里挤出来的时候,街上围观的人已经越聚越多。那汉子暴跳如雷、高声咆哮。和尚嗫嚅着还不上几句嘴,却怎么也不肯撒手,非要到官府去才肯罢休。
“等一等!”一片窃窃私语中,突然插进了一道清亮的女声。“这点小事,的确不必闹到官府去,我有个法子。”
众人齐齐循声望去,只见那少女青衣斗笠,是个女冠模样,正越众挤到了圈子中央。夏堇朗声道:“你二人到底是不是夫妻,此事很容易检验。”
汉子警惕道:“你待怎地?”
夏堇指了指他耀武扬威举着的婚书:“写婚契时双方都按过手印,只需把她的手按上去对一下,手掌大小、指节长短一看便知。验明了正身,你也占理。”她又转向和尚:“倘若真是一家人,那人家屋里的事也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管,松手罢。”
她声音不高,语气也平淡,却仿佛自带一种令人信服的意味。
汉子与和尚都没作声,面色俱不好看,只是此时也不好反驳,夏堇便将婚书铺到地上,抓起了那个哑女的手,对准了手印的位置,往婚书上轻飘飘地一按。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极其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哑女空无一物的掌心落下又抬起,那纸上竟陡然沁出了一个血红血红的掌印。
离得近的人看得清楚,立时捂嘴惊叫出来。只见那鲜红色异常凄厉,仿佛活了似的飞快地蔓延,浸在纸张的纹理里,迅速形成了手掌形状,连指节和手心的纹路都依稀可辨。
夏堇抬头,冷冷道:“怎么?这是你媳妇,你的婚书却不认识她呢?”
周围顿时一片哗然。
汉子固然说得信誓旦旦,可这厉鬼伸冤一般的血手印却就在眼皮底下。云南佛教盛行,因果之说深得人心,许多百姓都对鬼神笃信不疑,此情此景,立时群情激愤。
“放开她!”
“到官府去说个明白!”
“她根本不是你媳妇!”
身后人声鼎沸,众人当即围了上去,汉子神色大变,慌得面如猪肝。
很快便有人从他身上搜出了几张不一样的文书,原来这是个拐卖孤女的人牙子,遇到落单女人就说是自己妻子姐妹,明目张胆地就给拖走。打着这个幌子,外人也不敢管这闲事,今日要不是和尚拦着不放,那哑女恐怕就要被卖去为奴为妓了。
这下可不得了了,百姓一拥而上、拳打脚踢,要把他扭送官府。夏堇无心再听下去,压了压斗笠,将脸藏在帽檐的阴影里,提着药材便转身离开。
她没走出多远,身后就有人一叠声地喊。夏堇回过头,居然是那个和尚正在叫她,只是中间隔着人墙一时过不来,正一边奋力往外挤,一边焦急地挥着手。
“施主!施主留步啊!施主当真法力无边,小僧——”
夏堇没理他,只低头在衣角擦了擦手。手心在姜黄汁里泡过一遍,擦完还是发黄,想来回去得拿皂角洗。趁着和尚还没追过来,她往街角里一拐,很快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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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个午后,三个库丁正站在大理城的府库门外。
从前在嘉靖年间,云南每年要上交税金两千两,摊派到大理府就是四百两。新皇宽仁,把税金减了半。为了赞扬皇上体恤民生的恩德,知府高大人别出心裁,今年除了税金以外,还叫金场里的能工巧匠打了一十二颗金莲花珠。
这些金莲花珠,每一颗都有核桃大小,层层花瓣雕得栩栩如生,还用细细的金丝掐做花蕊。
十来日以前,它们在崇圣宝寺里开了光,然后封进漆金木盒里,入库保存。今天其他米粮点齐,它们就要一起送往昆明了。
库房的门吱呀一声推开,一股古怪的潮闷气味扑面而来。近日阴雨连绵,更何况府库是个没门没窗的密室,那股味更是散不出去。
三人进了库房,那漆金的木箱果然正摆在柜子中央。
库丁丙道:“是这箱子吧?”
库丁甲道:“高大人亲笔写的封条,那还能有假?”
只见箱子上的封条完好无损,和十日之前一模一样,果然是高大人亲笔。
三人逐一检查过,库丁甲又一丝不苟地把箱子摸了一遍。漆金木箱结结实实,没一点损坏,只是木头纹理里似乎沁着几条深色,库丁丙咦了一声:“好像有点潮了。”
“外头下了这么多天的雨,木头闷在屋里头也受潮啊!”库丁甲没太在意,“金银都不怕水,这不妨事,没破损就行。”
按照规矩,接下来就是开箱验重了。
库丁甲是三人里资历最老的,理应由他来动手,另外两人把称重的戥子提到桌上来,便规规矩矩候在一边。
两人站得直,眼神却在往一旁的银柜子上飘。库丁甲没好气道:“行了!别在那瞧个没完。没出息的,在这躲懒来了,小心扒你们的皮!”
两人赔笑称是,眼神却还是一个劲儿的往那边瞄。库丁甲撕了封条,将箱子“喀”地一声打开。
“啊啊啊啊啊——!!”
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陡然爆发出来,只见那库丁滚倒在地,后背弓得虾米一般,捂着脸长声哀嚎,状如疯狂地打着滚。他的指缝里,竟有两行黑水顺着淌了下来!
余下两人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呆了,正想上前施救,可是再一眼望去——那大开的箱子里面,哪还有什么金莲花珠?
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只见那经文衬布上,一堆腐烂的黑球托在浑水里头,凹凸不平的表面半融未融,依稀可见几点幽幽的惨绿色。
封在密室里的十二颗金莲花珠,竟然变成了一堆烂石头!
“来人!来人啊!”库丁乙率先反应过来,猛推了库丁丙一把,大叫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叫人啊!”
库丁丙被他推了个趔趄,七窍惊得出了六窍,这时连滚带爬地往库房外冲去。“来人!来人!”
第4章 ☆、3、点金成石
姜黄汁是真的难洗,夏堇在热水里加了皂荚,伸手进去泡了半刻钟,还是觉得手心皮肤焦黄。
当时造纸,纸浆多用草木灰来漂白。平民用的纸制作粗糙,过了很久还是会有草木灰残留,而姜黄汁遇之则变为血红。
婚书上的“血手印”,与什么法术其实全无干系,只不过是一个变色的小把戏,唬人而已。
今天也许不该出这个头的……她模模糊糊地想着。
如果放在其他地方,她有意避着人走,大概不会管这种闲事。只是如今已经远在西南边陲,未免松懈了些,毕竟,“那些人”的手再长,也伸不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晚间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砸在窗上,沙沙响成一片。
买回来的奇特药材洗净切片,可是准备下锅的时候,夏堇又有些犹豫。
寻常的药草,她在山脚下就已经试过不少了。此人并非寻常厥脱,再这么温吞吞地磨下去,也未见能有什么作用,不如下点猛药。
于是她手一抖,索性放了十倍的剂量进去,心想这么一碗醒神通窍汤喂进去,就是真死人也得坐起来吐上几口。
最后,夏堇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走进卧房,和颜悦色道:“兄台,该喝药了。”
卧房里摆了两张床,一张架子床她自己睡,另一张就留给这位仁兄。一个十七岁的大姑娘,与陌生男人共宿一室,从礼节上来说实在大大不妙,可她就这一双眼睛,以防半夜出了什么事,还是得把人放在眼皮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