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死人没一点反对意见,于是夏堇捏住他的鼻子,往嘴里硬灌了半碗进去。
夏堇不错眼地盯着,只见那人眉头皱起,口唇微动,脸上竟浮现出了一丝痛苦的神情——这一下可是意外之喜,夏堇连忙扶着后背让他半坐起来,想把另外半碗也喂进去。
可是他的齿关紧扣在一起,无论怎么努力,剩下的药还是全从嘴角流淌了出来。
不管怎样,这是他第一次给出了明确的反应,说明尝试的方向至少没错。可惜她不会针灸,否则现在说不定就能趁热打铁,一口气把他叫醒了。
大事有所进展,夏堇看这个活死人一时也顺眼了许多,非常宽容体贴地给他擦了擦脸,又花了一点时间观察他。
只见他舒眉闭目,眼尾微翘。俊是很俊,可惜和端庄敦厚不沾一点关系,是个女孩子喜欢得不行、丈母丈人却多半要大为光火的桃花相——大概就是师父从前三令五申,要她小心警惕的那种人。
四月末,正是马帮最忙碌的时候。很快又要赶上本主节,眼下大理府热闹非凡,货物流水一样地拉进拉出。夏堇每天都会去集市上转上一圈,有时能捡到便宜尖货,或者探听到些新鲜消息。
连续多日的阴雨之后,这一天久违地放了晴。
通常来说,马帮该抓紧这个时间装货卸货。可到了街上夏堇才发现,他们竟全闲着,棚子底下还聚了许多小商小贩,正聊得唾沫横飞。
夏堇心道不对,走近一听,原来是城里出了件大怪事。
“高大人打的那十二颗金莲花珠,你们都知道的吧?好端端的放在库房里,变成一堆烂石头啦!”
一十二颗金莲花珠,每一颗都足斤重,大理一年要交的税金差不多也就是这些了。为了表达大理百姓对天恩的感念,高大人下令雕出了这些宝珠,还特意把它们送到了崇圣寺,由住持妙德法师为其开光。
崇圣寺历史悠久,香火旺盛,聊天的百姓中就不乏亲眼目睹过那场仪式的。
和普通的珠宝不同,黄金——尤其是有尺寸的黄金,根本不需要观者有什么鉴赏能力。只需往衬布上一放,那样的光泽,那样的颜色,隔着多远都知道值钱。
开光之后,十二颗金莲花珠装箱入库,由高大人亲手贴了封条,准备和其他财物一同送往昆明。可是区区十天过去,箱子再打开,里面的金珠竟然化成了一堆泡在黑水里的、腐烂发绿的石头!
点石成金的传说有人听过,金子变成石头却当真稀奇。
这件怪事发生在官府的库房里,据说上头不许人往外传,可流言就是这样,越想捂着,传得就越快。
每个人都说“这件事我只告诉你”,然后消息就像插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全城,没过几天,连铺子里扫地的老妪都能说得活灵活现了。
“一共进去了三个人,开箱那个倒了大霉,给那里头的黑水溅了个正着,叫得那个惨呀!另两个都给吓憨了,救兵搬过来,那人没过多久就死了,听说脸上烂得都不像人样,像给火燎过似的!”
有人不信:“真变成石头了?没豁我呢?”
“真是石头!”一个赶马人信誓旦旦道,“我家老表就在府库做事,把事情原模原样讲了给我听。当时库里跑出来叫人,他们一干人就都进去了。那箱子里就是一堆烂石头,砸开了也是石头,一文钱都不值!多少个人眼睁睁看着的,还能有假?”
“就是这么回事!”另一个商客附和道,“先到的是户房当值的师爷,打眼一看,吓得站都站不稳了,还是高大人赶到才镇住了场子。听说那石头底下压着一滩黑水,还特意叫了仵作过去,用银针探了,毒性好烈!洒到地上,把周围的肺筋子都给浇死了,也不知是什么奇毒!”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各处听来的消息凑到一起,把当时的情境像模像样地复原了出来,最后面面相觑,都觉骇然。
一个年轻人颤声道:“怎么会有这样的蹊跷事?难不成是闹鬼了吗?”
这一句,仿佛问出了众人心中共同的疑惑。
周围静了半晌,一个赶马人压低声音道:“其实……我打从听到这事,心里就有个疑影在转悠。我看这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你们不记得了吗,前阵子出了个喃样事?”
大家的目光都向他望去,赶马人清了清嗓子,神秘道:“矿震呀!”
夏堇眉头微皱,不禁记起了入城时候听到的那些流言蜚语。
而赶马人继续道:“早些日子城里不是都传疯了吗?山里震了一遭,让地底下的干麂子爬出来了。我娘说了,干麂子一见光,就要往外吐涎水。那是阴气化的,照着你舔上一口,人半张脸就烂了!”
光天化日的,他这一番话说得玄乎,把大家都讲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可赶马人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咂巴着嘴道:“正是这么回事啊,那府库封得铁桶一样,哪有人能进得去?我看就是干麂子闻着金子味,钻进去了。”
“行了!”终于有人打断了他,提出反对意见:“这都什么憨迷日眼的,怎么能当真?金子变石头,我可不信天底下会出这样的事情!要我说,一定是库里出了内鬼,来了个狸猫换太子。”
话题总算给拉回了正常轨道,众人一时议论纷纷,开始各出巧思,对这奇案献计献策。
有的说要从有钥匙的人开始查起,有的说要严审库丁们,还有人高谈阔论:“要我说,十来斤的金子,可不是小东西。就该把城门一封,叫人不出不进,查他个水落石出!”
“你以为现在没有封吗?”赶马人吹胡子瞪眼,“那是高大人觉得此事怪异,不叫声张。不然现在咱们怎么在这里闲着呢?你去城门口试试?保管从头给你扒到脚,一袋一袋的打开验!没报过审过的货,一粒米你都带不出去!”
怪不得马帮无事可做,只能在街上聊天吹牛——那么多马、那么多货,要一袋一袋地细验通关,出城还不知道要排到什么时候。
夏堇听了半晌,不由得眉头紧蹙。
十二颗珠子,总共百来两黄金,虽然贵重,但对于产金的大理府来说,也不是什么承受不了的损失。如果是被偷、被抢了,无非是抓贼而已,案子闹不了多大,可现在事件的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献给皇上、感念天恩的金珠,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烂成了一堆石头……她光是想想,都觉得头皮发麻。
此事若不能妥善解决,一旦传到京城去,大理各级官员脖子上的脑袋还要不要?
从今往后,城中恐怕要风波不断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一番,最后面面相觑,都不由得吁气道:“这算是什么事啊!”
第5章 ☆、4、昙鸾
奇案就像一条鞭子,兜头把整个大理的府衙给抽成了陀螺。
官府里头如何团团转,民间就不得而知了。大家能看到的,只有一些明面上的变化:街上多了些人,在金匠坊、当铺和马栈里面一间间地盘问搜查。
夏堇留心观察,发现其中有快班的捕头,也有土司的乡约。这两方平时一直不大对付,现在竟然破天荒地联手了,可见事情棘手。
不过,外面再怎样满城风雨,暂时也还闹不到她这里来,夏堇的全副心神依然扑在那个活死人身上。
她深居简出,每天至多只出一趟门补充食物日用,只是这一日走在街头,突然听得背后有人一叠声地叫她。
“女施主!女施主!女施主留步啊!”
夏堇回头一望,竟然是那天那个和尚!
他就在不远处,正一边挥着手,一边满脸喜悦地朝她跑过来。
夏堇本能地压低斗笠,想赶紧离开,可才走出两步又心说不对,和尚当街抢女人是奇闻怪事,和尚当街追着女人大呼小叫难道就不引人注目吗?
于是她只好停下了脚步,等他追了上来。
这和尚清清秀秀,一副笑眯眯的老好人相,加之长得白,看着简直像个任人揉捏的馒头,让人很难对他说出什么恶语来。夏堇耐着性子道:“小师父有何见教?”
和尚双手合十朝她一礼,道:“那天施主妙手解围,小僧没来得及道谢,心中惶恐不安,幸好今日竟然有缘得见……”
他说起话来还是那么不紧不慢的,也没什么起伏,让人有事的时候听着着急,没事的时候听着犯困。
夏堇上下扫他一眼,看到他身上挂着的木牌,打断道:“你是崇圣寺的?”
和尚有些不好意思:“小僧是游方僧人,只是在宝刹挂单罢了。”又道:“那日施主玄妙手段信手拈来,可见法力何等高强,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小僧修为低微,心中是十分拜服的……”
不过是个骗人的小把戏,但是对着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夏堇并不准备解释,让他误以为自己是什么世外高人也好。她只道:“所以呢?”
和尚略一踌躇,赧然道:“这两日小僧又遇上一桩难题……正巧遇上施主,便想讨教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