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才到院外,夏堇就已经能隐约感受到某种紧张的氛围。
几个穿着金笼基的缅人贵族正聚在大堂之中,见他们被引着进门,为首的缅人立刻起身,喜道:“金栗散人来了?”
他的汉话说得极其流畅,从衣着看,这应当就是东吁使团的团长。
一个护卫凑过去,叽里咕噜讲了几句。那使臣大失所望,搓手思忖片刻,又对他们道:“我叫吴貌丁,是东吁的使臣。眼下我们突逢大变,实在无计可施,你们既然是金栗的朋友,就应当代替她履行诺言,出手相助!”
陆离光嗤道:“什么诺言,听都没听过。而且程妙真什么时候还和缅甸人扯上关系了?”
使臣道:“几个月前,我弟弟在阿瓦结识了金栗。金栗告诉我弟弟,她出身大明最强大的门派,是五雷大帝的使者、得三清祖师之真传,在江湖上人脉很广。于是我弟弟花重金买了她的护身符,她说这些符咒可以帮主人免遭灾祸,还承诺将来一定报答我们缅人的慷慨。”
陆离光:“……”
夏堇:“……”
怪不得程妙真一定要留他们看家,估计是这些年类似的事情没少干,怕哪个苦主找上门来把她店给砸了。
使臣又道:“我弟弟把护身符进献给了伟大的白象王,这一次来大明,他本来就托我去拜访这位金栗,结识一些江湖上出名的朋友。”
夏堇:“……”
还真教他找对人了,毕竟陆教主可能是近二十年来最出名的朝廷钦犯。
夏堇十分心累地叹了口气,正思索着怎么把这个烫手山芋推掉,忽然发现,使臣身后,一个缅人正盯着他们。
那人看着约莫二十来岁,面相凶悍,腰间挎着一把长刀,穿着护卫的蓝色笼基。可使臣都站了起来,他还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正以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目光上下打量。
那样阴沉的目光,仿佛还带着一丝蔑视,让夏堇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
“这位是奈温梭,我的护卫。”使臣注意到她的神情,赶紧抢上一步,“今日之事,正是与他有关。”
十二个时辰前
三头巨象在沐王府门前停下,迎客的队伍已经等在那里了。
为首的三人象征了云南最重要的三股力量:代表沐王府的长史,代表行政机构的右布政史,以及代表军事系统的都指挥佥事。三方齐聚,足见此次接待使臣的规格之高。
一路进入府邸,雕梁画栋,百殿千厦。其实这座府邸原该称作“黔国公府”,但民间习惯,都尊称为沐王府。
仆人们将缅人的白象牵走,使臣客套道:“这三头
大象载着我们千里迢迢来到大明,请务必帮我照顾好它们。”
长史笑道:“请放心,沐王府中也饲养贡象,我们的象奴很有经验。”
原来木邦、老挝等土司每年都会给大明进贡大象。而今年这一头才上路不久,沿途官员就发现它怀了孕,担心它承受不住长途奔波,于是京城传来旨意,将它暂时送来沐王府里养着。这头母象两个月前刚刚生产,等身体一恢复就会动身去京城了。
使臣闻言大感惊奇,提出想去瞧瞧,长史于是带他们转向王府西北角的象厩。
一头大象正在围栏后吃着木瓜,它并不是雪白的,而是普通的棕灰色皮肤。发现有人来,它卷起鼻子伸出栅栏,仿佛有些好奇地打量着生人们。
象厩打扫得再干净,毕竟也有些动物气味,使臣与长史站在不远处,客客套套地说着话,这时缅人使团中,一个人突然越众而出,是个穿蓝色笼基的护卫。
奈温梭从褡裢里取出一把长长的野草,径自走到栏杆边,把那束草喂给了母象。
主人没有下令,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个护卫竟然自作主张,简直是目无规矩、无礼至极。迎客的队伍都惊呆了,只是他毕竟是缅人,使臣不发话,长史也不好出言呵斥。
奈温梭抚摸着母象的鼻子,用非常生硬的汉话喃喃道:“这是我们缅人的圣兽,是佛陀赐给我们的吉祥和力量。”
在他身后,一个声音冷冷道:“这是进贡给大明君主的瑞兽。”
说话的男人三十许年纪,一身绯色绣狮子官服,神情严肃而锐利,正是云南都指挥佥事沐昌祚,也就是沐王爷的长子。
奈温梭回过头,竟然没有畏惧之色,眼中闪过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神情。使臣见状赶紧道:“也不早了,咱们别再耽搁,赶紧去宴会上要紧。”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朝正堂过去。
缅甸使团此次来滇,主要是为了商议掸邦几个土司的互市,不过今日是接风洗尘的宴会,只求宾主尽欢,不谈正事。
华灯初上,佳肴美酒流水价送上桌来。
坐在主位的沐王爷已经快五十岁了,只是保养得宜,看起来正当壮年。他左边下首坐着一个女人,头戴一顶黄金莲花冠,垂下来的珠帘遮住了面容,是那位传说中的“夫人”。
酒过三巡,使臣举起酒杯,满脸笑意,命随从们搬来几个礼箱:“多谢沐王爷盛情款待,白象王陛下特命我等带来上等玉石、象牙和香木,聊表心意。望东吁与云南睦邻友好,互利互惠。”
沐王爷哈哈大笑,举起金杯仰头饮酒。而坐在他右侧下首的沐昌祚站起身来,冷冷道:“大人所言极是,大明与缅甸乃宗主与藩属,朝廷也一直盼望边疆安宁。”
他久在行伍之中,为人不苟言笑,这番言辞又说得不大客气,气氛仿佛稍稍凝滞。
沐王爷脸上的笑容淡了一分,扫了长子一眼,放下酒杯道:“昌祚说的这些都是老生常谈了,云南地处边陲,自有其情。”
使臣连忙配合着打了圆场,沐昌祚一言不发坐了回去,后背笔直如一柄利剑。
奈温梭站在使臣身后,在阴影中打量着沐昌祚,嘴角露出了一丝意味不明的讥笑。
说起这位沐昌祚,还有一桩尽人皆知的轶事。
这一代的沐王爷是从哥哥手里继承的爵位,可在兄长死后,他竟然与寡嫂冯氏生情,将其染指。过了不久,两人还生下了一个儿子,也就是沐王府的小世子沐仁谦。
弹劾他罔顾礼法的奏折飞得像雪片,但皇上对此置之不理,于是沐王爷越发肆无忌惮,令府中以王妃之礼对待冯氏,还十分宠爱他们的儿子,把小世子惯得骄横跋扈,无法无天。
而沐昌祚则是王爷与元妃所生的长子,他母亲早逝,生前不得丈夫欢心,连带着沐昌祚也被沐王爷厌弃。
有时偏心就是这么不讲道理,沐昌祚精明强干,才能岂止胜过弟弟十倍,可是因为母亲的关系,沐王爷就是与他十分疏远。
丝竹之声再次响起,伶人颧骨上涂着白色颜料,跳起具有缅族风情的舞蹈。宴会进行到后半,大门忽然推开,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走了进来。
他一身华贵猎装,腰间挎着镶嵌宝石的短刀,显然是不知从哪里打猎回来,眉眼带着一股骄横之气,正就是小世子沐仁谦。
沐王爷额角顿时猛跳,压低声音喝道:“混账东西,还不快去你娘那里坐着!”
小世子悻悻翻了个白眼,脸上毫无愧色,去了冯氏身边坐下。
如此规格的宴席,他不但迟到许久,竟然连猎装都没换就闯进来。如此骄横无礼,父亲也只是呵斥几句,可见平时宠惯到了何种程度。
就在不久之前,小世子纵马杀人,事后却被轻拿轻放,为此甚至惊动了皇上,派出锦衣卫兰萧来复核案件。
这一日,兰萧就列席在宴会中,而本该闭门思过的小世子就这样大剌剌地过来,显然并不介意让他瞧见。
沐昌祚低头不语,而兰萧若有所思地望去,只见冯氏正对儿子嘘寒问暖,而他不耐烦地敷衍着,抓起桌上的好酒饮尽。
众人各怀心思,宴会在乐声中继续下去。
……
“昨晚宴会结束以后,我们就回了住处歇下。”使臣说道,“当时全没什么异样,可是今天一早,沐王府的亲兵就把我们的院子团团包围了。”
这一日从凌晨开始就起了大雾,清晨时分,沐王府中许多人都听见了一声长而凄厉的象鸣。
随即,侍女的尖叫声响彻云霄——当众人纷纷赶到时,发现王府西北角的一片空地上,竟然有一个人躺在血泊之中!
他的胸腔到肚腹已经全化成了一片血泥,骨头碎成几节,大半个身体都已经不成人形了。
正是小世子沐仁谦!
他的死状如此惨烈,而凶手竟然就在原地——那头灰色的母象不知怎么从象厩里挣脱了出来,就在小世子身边焦躁地走来走去,用长长的鼻子抽打他的尸身,脚底沾满了他的碎肉。
很快,整个沐王府都被惊动了。
象厩的栏杆被撞裂了,这头母象是突然发了狂,从中挣脱出来的。仵作连滚带爬地进了象厩,从它的粪便里发现了半截没有全部消化完的绿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