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略微抬着头,琉璃似的黑眼睛里折射着一点光泽,含着笑意波荡开,像一根羽毛在脸上轻轻刮过。
“……”
陆离光没作声,只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在吞咽的动作中,喉结的上下滚动也就被掩饰过去了。
这一刻同伴心中正有什么微妙思绪滑过,和尚完全一无所知,只期期艾艾地看着夏堇:“为什么呢?你不是说如果缅甸王子被认定为凶手,会有大麻烦吗?”
“没错,可是……今天在府中遇到的那个锦衣卫兰萧……”夏堇顿了顿,“我认识他。”
另外两人顿时震惊道:“什么?!”
夏堇能认出来的人,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陆离光皱眉道:“他也和姜家有关系?”
他的目光中仿佛掠过了一丝冰冷而清晰的戾气,仿佛只要她点一点头,兰萧的脑袋马上就会跟脖子分家了。
夏堇赶紧道:“不是,他和姜家这些事没关系……而且,他应当不认识我。”
“你认识他,他不认识你?”陆离光奇道,“怎么,他很有名吗?”
“也算是有名吧……在京城,”少女低头望着茶杯,用略显古怪的语气道:“其实我们没有见过面,不过我看过他的画像。两年前。”
陆离光这下倒是真的好奇了:“他也是通缉犯?”
夏堇:“……”
资深通缉犯陆教主曾经贴在多少画像上,他自己都未必清楚,不过这好像也不是什么值得引以为荣的事情吧,他就不能往正常的方向想想么?!
“他父亲是大理寺卿,他们家从前……”夏堇微微吸了口气,拧眉道:“向李溦提过亲,想要娶我。”
第44章 ☆、25、夏之日,冬之夜(1)
陆离光眼皮一抬,用有些古怪的语气重复道:“哦,未婚夫啊。”
“不是未婚夫,还在提亲那个步骤,提亲!”夏堇强调,“我看过他的画像,但他应当没看过我的。”
李溦毕生未娶,膝下只有这一个如珠如宝的女弟子,于是也没人在意她是个无根无萍的孤儿。有心攀附者甚众,夏堇及笄那年,来探李溦口风的人简直如同过江之鲫。
绝大部分都被直接回绝了,但兰家的这封求婚启非常烫手。
因为兰家是裕王一派,而李溦则是景王派核心中的核心,他们求娶这个女孩,是带着某种示好的意味。
和尚懵然道:“为什么?那个时候,裕王派与景王派不是马上就要彻底撕破脸了吗?”
夏堇摇了摇头:“孙子兵法有云:‘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发起总攻之前,要韬光养晦,甚至委屈讨好,才能看准时机,一击毙命。那段时间,裕王派频频示弱示好,堂堂内阁次辅,甚至把自己的亲孙女,嫁给了景王派首辅的孙子——做妾。”
其时婚嫁讲究一个门当户对,如此高门贵女,嫁给谁都轮不到做妾的地步。次辅如此自降身份,就是为了麻痹景王派,让他们放松警惕。
而兰家的求婚启也是在同一时期递到李溦手上,求娶他的女弟子。
有纳妾事件放在前头,二品大员放低身段,三媒六聘求娶夏堇做儿媳,这个台阶架得实在太高,已经高到李溦很难推辞的地步了。
“其实双方都很清楚彼此的目的是什么,如果李溦不是道士,估计裕王派就直接给他送妾室了。可惜他不近女色,于是主意就只能打到我头上。”夏堇道,“裕王派真的很想促成这桩姻亲,只要能把我娶来,人选并不一定要是兰萧——”
少女弯了弯眉毛,笑得有些揶揄:“当时有很多人排队让我挑哦,我看过的画像不止他一个,不过对这个印象格外深刻,因为他确实很好看吧。”
昙鸾今天只远远看了兰萧一眼,但即使看不清脸,也能辨出那种芝兰玉树的气质。他又是锦衣卫,自带一股英挺矫健之气,并非寻常弱质文人能比,于是点头道:“确实。”
夏堇视线一转,只见陆离光正冷冷望着她,薄唇微微抿出一个盛气凌人的弧度,那副表情仿佛刚被人抢了钱。
也不知哪根筋搭错,夏堇善解人意道:“你也很好看。”
陆离光险些被自己呛住,登时拍案而起,大怒道:“我问你了吗?!”
杯中酒液被他这一下震得乱晃,夏堇抬起双手,往下轻轻压了压,和颜悦色道:“你坐下,你是前辈高手,不要计较这些小事。”
她继续道:“总之,很多人在李溦这里铩羽而归,所以裕王派最后挑了兰萧出来。他是出了名的才学出众,人品贵重,兰家甚至愿意先订亲,几年后再迎我过门……说到底,整个大明也找不出这样的良配了吧。”
陆教主保持着一手按在桌面的姿势,刀子似的眼神还在她脸上刮着:“你说得怎么还挺遗憾呢?”
“谁遗憾了?”夏堇莫名其妙道,“就是因为他条件太出众,李溦却还是一口回绝,最后甚至惊动了皇上。大理寺卿的姿
态已经放得这么低,李溦面子再大,也不能如此傲慢,所以他不得不当面向先皇陈情,说我将来要继承他的衣钵,出家做女冠,此事才终于不了了之。”
陆离光嗤了一声坐了回去,“他这辈子总算还干了件人事。”
一句话好像骂了不止一个人,不过陆教主以武犯禁,对朝廷中人深觉反感倒也寻常。
夏堇抿了口茶,淡然道:“总之,兰萧虽然没见过我,但毕竟是与过去有关的人。万一再在此案中牵扯下去,叫他发现什么端倪,那就实在不妙,还是尽早抽身为妙。”
在法理意义上,“李无忧”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如今在江湖行走,一个阴魂不散的姜家已叫她应接不暇,如果再被代表京城的力量注意,后果根本无法预测……更何况,她身边现在还有个资深通缉犯呢。
偌大的昆明城,布衣百姓和达官贵人的生活本来就是相对隔离的,只要她不主动往沐王府里凑,想必也不会有再见的机会。
陆离光与昙鸾似乎还在零零散散说着什么,在人声鼎沸的食肆里,夏堇将酒一饮而尽,忽然觉得有片刻的恍惚。
……
那一年,沸沸扬扬的提亲事件最终以李溦前去面圣告终。
山下终于不会再有来访的贵客了,而她在得知结局之前,已经因为放在桌案上的那封求婚启,单方面地和师父闹了三整天的脾气,被莫名其妙的委屈和怒火憋得要爆炸了。
一只鼓足了气的水球猛然泄力时,就像拉满的皮筋突然松手,带着一股在心头左冲右突的余力。
那天晚上,她抱着枕头辗转反侧,把脸颊用力埋在里面,最后终于跳下床,去叩了门。
李溦正半倚在榻边看书,于是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坐下。
“做女冠会怎么样?”她说,“沐浴,斋醮,道场……难道我以后也要穿道袍吗?那么素,一点颜色也没有。”
“只是借个名头而已,这里有谁拘束你什么了?”李溦放下书卷,“不这样做,他们不会死心。”
夏堇用鼻音哼了声,“你说话要是那么管用,怎么不叫皇上让那个姓兰的小子去做和尚?”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反驳什么,可能只是故意抬一句杠。因为她自己纠结了许久,所以也想看一看他为难的样子。
李溦仔细凝视了她片刻,说:“还在生气。”
沉静的声音,带着一点柔和的无奈,于是夏堇本能地知道自己可以提出一点得寸进尺的要求。
“下个月十五,带我去灯会吧,”她要求,“你带我去。”
李溦不喜欢热闹的场合,每到逢年过节,应虚山的请帖按时送来,而他从来没有露过面,至于什么庙会灯会,就更加避而远之。
不过此刻,他没什么犹豫就点了点头,问:“为什么想去?”
“我要放孔明灯,听说把愿望写在上面,很灵验。”
“对神灵许愿?”
夏堇歪头道:“不行吗?”
李溦无声地笑:“神灵也很忙的,不如告诉我吧。无论什么愿望,师父都为你实现。”
他微微低着头,额发很沉静地散落下来,眉眼被摇晃的烛光映照得有些模糊。
那双眉头终于舒展开来,鼻梁的轮廓也显得柔和,那样的眼神里落满了暖色的余晖,仿佛让她心尖上的某个点感受到了一阵悸动似的酸楚。
夏堇微微仰起头,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你会骗我吗?”
李溦静静望着她,那道目光很深,里面藏着某些那时的她还没能看懂的东西。他没有干脆地摇头,而是轻声道:“也许有时候,只是有些话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就像这一次吗?
如果她没有自己从他书房里面翻出那封求婚启,那么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这件事就已经被无声无息地解决了,从头到尾,师父没有一点要告诉她的打算。
这个答案说不出满意还是不满意,夏堇微微侧过头,抿着嘴唇说:“我也有些话还没告诉你,也许以后也不会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