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步之内,三眼火铳连甲胄都能轰个对穿,陆教主就算法力无边,毕竟也还是血肉之躯,闯不进去也情有可原——但夏堇想了想,还是决定不问他进紫禁城是要干什么。
她十分善解人意地微笑道:“你还是忍忍吧。我们毕竟拿的是缅人使臣的令牌,沐王府能放我们进来就不错了,还指望人家迎接你吗?”
陆离光眉梢一吊,不满道:“我们怎么就和缅甸人一伙了?”
“谁说要和缅甸人一伙了?”少女双手交叉搭在胸前,指尖一下下碰着。“我只是想来瞧瞧到底怎么回事……如果凶手真的是缅甸王子,那麻烦可就比天还大了。”
和尚摸着脑袋,好奇道:“王子为什么不把自己的真实身份说出来呢?他是东吁的王子,沐王府知道了,未必敢要求杀他吧?”
“他不能说。”夏堇摇头道,“一位王子,伪装成护卫混在使团之中,未经通报来到大明,这是什么行为?往小了说,这是罔顾礼仪、藐视宗主;往大了说,他那个野心勃勃的爹,大概早就在觊觎大明的土地了……他准备用自己来当那根开战的引线吗?”
尸体已经被移到灵堂之中,他们当然不可能开棺,只能从仵作那里仔细询问了当时的情况。
印缅等地有种非常残忍的刑罚,叫做“象刑”,训练沉重的巨象反复踩踏犯人的四肢,最后是头颅,让其在哀嚎中死去。
而本案之中死者的惨状尤在其上,大量毁灭性的损伤都集中在躯体正面的胸腹部,狂怒的大象几乎把血肉和骨头一起给踩扁压实了。夏堇猜测世子应该不久就死了,但死后大象还在他的尸体当成麻袋来践踏。
杀人的母象已经被羁押在府外等候发落,此时象厩里空空荡荡。三人捂着鼻子转了几圈,只见外围的栏杆破坏非常严重,断裂的木头露着白生生的茬,另有很大一部分已经被踩烂了。
“这确认是它从里面给撞开的么?”夏堇折了根树枝,轻轻戳着木头的断茬。“比如说,还有没有别人破坏了栏杆,在给它开门?”
陆离光不以为然道:“把木头都给踩成这样了,不是大象干的,还能是什么?难道里面还有一头发疯的野猪?”
凌乱的、巨大的脚印在砖地上消失,一个老象奴佝偻着后背,正拄着笤帚在周围打扫。
这是负责照料那头大象的人,夏堇走上前去与他搭话,询问这头大象平时的脾性。
老象奴大概有点耳背,总像是没听清楚似的侧着头。夏堇接连问了几遍,他才用木木呆呆的口气道:“它很温顺……没有攻击过人,不用拴链子。”
“它不是才生产不久,它的孩子不养在这里吗?”
“沐王爷喜欢那头小象,之前叫养在别院里,准备留在昆明的。不过今后大概要杀掉了吧。和它妈妈一起。”
他的口气相当平淡,夏堇顿了顿,继续询问:“事发的时候,你们有人在现场吗?”
老象奴抬起头,用浑浊的眼珠看着她,慢吞吞道:“我每天给它喂四次食,亥时后有一次,辰时前有一次。晚上它自己会睡觉,象厩不需要人看守。”
所以凌晨大象突然发狂时,并没有人目睹。夏堇想了想,“缅人给它喂食是在下午,晚上你来的时候,它有什么异样吗?它为什么会隔了几个时辰才突然发狂?”
“没有,”老象奴漠然低下头,“大象……大象吃东西就是这样的,要一段时间来消化。这没什么不对。”
他把背弯了回去,抓着笤帚,径自去打扫象厩的角落,只留下了一句慢吞吞的话给她:“我不知道。我老了。”
象厩中再没什么收获了,他们在沐王府能逗留的时间有限,于是分头行动,陆离光与昙鸾去询问其他下人,打探与小世子有关的消息,夏堇则沿着脚印去往案发地。
现场的血泊被清扫过,绝大部分痕迹都已经消失了,夏堇踱着步子,只发现周围一棵树的树皮上有很多斑驳,像是被蛮力卷着剥掉的。
她正抚摸着那块树皮思索,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道陌生声音。
“这是象鼻反复抽打的痕迹,”很清朗的嗓音,听起来颇为年轻,“当时,这头大象甚至想把树倒拔起来。”
夏堇转过头,只见背后正站着一个男人。
他穿一身绯色飞鱼服,身姿挺拔,俊朗面容带着光风霁月的清隽气,竟然是个锦衣卫!
目光迎上来人的瞬间,少女的瞳孔骤然一缩,垂在身侧的手指也陡然收紧。
还好她是逆光而立,睫下的阴影掩住了眼中陡然变换的神色,而对方也并未注意到她猝不及防间的异样。
“在这里,它攻击了世子,将他活活踩死;事后依然不愿离去,还在践踏尸身。”锦衣卫走到树下,用手掌抚摸着树干自言自语:“一头向来温顺的母象,还是产后不久,陡然间发狂到这种地步,不是很奇怪吗?”
“也未见有多奇怪,”夏堇淡淡道,“疯象草是缅人象兵的不传之秘,效果当然够强,否则怎么让战象凶猛冲锋呢?”
锦衣卫点头说也有道理,又微笑道:“我叫兰萧,是北镇抚司的镇抚使。姑娘是什么人?瞧你衣着,并不像王府中人,为何在这里徘徊不去?”
“不才之名恐污尊耳,我只是一介江湖散人,受缅人之托来瞧瞧这桩案子,有没有什么蹊跷。”
兰萧有些诧异地抬眉:“缅人?”
“朗朗乾坤,要讲王法。别说缅人使臣现在还没定罪,就算真是犯人,他也有申辩的权利吧。”
她微微侧着脸颊,声音很从容,通身却显出了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和冷淡。
兰萧长到这么大,还从没被女孩子如此冷待过,心中不禁有些困惑。但又猜测她也许是不愿与陌生男子唐突交谈,于是往后退了一步,同时礼貌地移开目光,不再注视她的脸。
“这位死者,沐仁谦沐小世子,”他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道,“几个月前,他在打猎时与人冲突,纵马将人踩踏,此事在京城引起了轩然大波,所以我才会被派来复核案件……而我才到昆明,沐公子竟然就被大象给踩死了,死状之惨烈尤在其上,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吗?”
夏堇面无表情道:“大象是佛陀的象征,也许这就是佛陀的旨意。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有什么好奇怪的?”
她说完拔腿就走,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兰萧愣在原地,脑海中仿佛有一个似有若无的念头在徘徊,可他还没来得及从缠绕的结绳中摸出一点头绪,那一袭纤细的青衣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从沐王府出来,三人坐在路边的食肆里,各自说起今日的发现。
切好的释迦果和木瓜盛在冰碗里,周围摩肩接踵,菜肴的香气升腾,昆明的夏日十足凉爽惬意。
烧酒端上来,陆离光给她也斟了一杯。昙鸾讲述道:“我和陆兄问了许多小厮仆妇,大家都是三缄其口,不敢多言。这位小世子……嗯,他仗着身份贵重,对下人动辄打骂,在府外也惹出过不少事端,实在是……”
和尚尽量说得委婉,夏堇简单总结道:“总之他骄横跋扈,五毒俱全。”
和尚点了点头,又小声道:“确实……不过死者为大,小僧想着还是不要这么说了。”
“哪来那么多忌讳,我看他死得挺好的。”夏堇挑了一筷子银鱼,“所以,凌晨时分,他
为什么会跑到那片空地上去?”
原来小世子犯事之后,本该在府中思过。可他吵闹不休,母亲冯氏看不过去,偷偷撤了管束的人,于是他常常从侧门溜出王府,去外面赌酒作乐。
“总之,母象吃了致幻的毒草,发狂冲出象厩,刚好赶上准备溜出王府的世子……”夏堇沉吟道,“这么说,中间倒没什么不合理的地方。”
整个案件的发展非常完整,看不出什么其他人参与的痕迹,一切似乎都只是一个悲惨的巧合。
证据确凿,人赃并获,缅人王子又如此暴躁不配合,就算佛陀来了也难给他洗冤了。
昙鸾发愁道:“那之后要怎么办呢?”
他眼巴巴望向夏堇,指望她会出什么主意,而少女低头很斯文地吃着东西,忽然摇了摇头:“这件事我不想再掺和了。如果你们觉得还有哪里蹊跷的话,可以……”
陆离光嗤了一声:“你不管我为什么还要管?我是什么剑胆仁心陆大侠吗?”
这七个字说出来,夏堇差点被一口水呛住。
她实在啼笑皆非,一边给自己顺着气,一边抬起头道:“那当然不,你是血煞邪尊陆教主呀。”
接近日落时分,鸭蛋黄似的日光照下来,她的脸仿佛笼在一层温暖而柔软的光泽里,皮肤上的绒毛仿佛都细微可见。
如今夏堇仿佛已经摸出了某种蹬鼻子上脸的技巧,冷不丁蹦出一句话来惹他,然后又轻飘飘地一带而过,于是生的气也全然维持不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