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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山一样_大山头【完结】(10)

  回教室路上,他去洗手。学校操场旁有一排水龙头,露天的,在夏天,常有一群人在这撅尾巴管儿。盛家灿还是身娇肉贵,无法入乡随俗,都是去开水房接水喝。

  妮德恰好过来倒垃圾,也到那洗手。两个人自己洗自己的。盛家灿说:“楚龙妮。”

  “到山上记得叫我‘妮德’,村里很忌讳不合群。”

  “考完你回山上?”

  妮德说:“我还有点事,会晚点回去。你呢?”

  盛家灿以为她是问他有没有事,刚要回复,就听到她继续。妮德语气平淡,波澜不惊,抛出的话语却令人一震:“你要回北京吗?”

  水龙头没有拧紧,水流哗啦啦冲刷着心窍。盛家灿侧过头,在寂静中望着她。妮德关上水。正是盛夏,皮肤上匍匐着薄薄的汗水,散布出柔腻的光泽。可她的眼睛却坚硬,没什么人情味地回看他。

  “也可以找外地的亲戚,看谁能收留你。我能帮你。我告诉你怎么去车站,要是钱不够,我可以给你垫。你到邮局填单子还我就行,”说到这里,妮德露出笑,看着叫人心生戒备

  ,“年前免息。”

  水流停了,盛家灿把水龙头拧上。他低下头,不再看她,而是看着落下的水滴:“不用。”

  期末考结束,是时候回山上了。盛家灿的心情说不上沉重,没有语文课本上那种愤懑的心情。他是最后一批离校的,为了天黑前到目的地,他挑了清晨走。

  夏天天亮早,他走出校门,看到一辆车。

  他不是车迷,只不过,当时能见到的车大多是桑塔纳,尤其在这种地方,这种档次的车很是格格不入。秉持着不关我事的心情,盛家灿没多停留,就在过完马路后,他远远看见熟悉的身影跑出校门。妮德脚步飞快,直奔那辆引人驻足的私家车,毫不犹豫地跳上去。汽车随即发动了。

  第9章 第一部分8

  县城挨着山,这里就一座山,说是山,就只有那一座,当地人都知道的山。山是山的代名词,而山是山这个概念本身。

  上山时下了雨,一有雨,山上就起雾。云雾缭绕,如仙境一般,只看风景很美,住在这里的人却不这么想。人们只会嫌湿,嫌看不清路,嫌妨碍了生计。

  快到村里时,沿路渐渐开始见到人。村里的人去打果子、挖草归来,都用不上凳子,就着阴凉席地而坐。路上的羊也不怕人,几只结伴,大喇喇挡在路中间。人与羊,本身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以前的学校条件更好,纪律更严,大部分人的目标都是大学。上完晚自习,盛家灿还会自己复习,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现在都没断。盛家灿的外祖父母和父亲老死不相往来,但有唯一的共识,那就是希望他好好学习。临终前,外婆还拉着盛家灿说“好好读书,为国家做贡献”。送盛家灿去乡下时,别的都不提,父亲咬死一点——“必须让你回北京高考”。这一年起,全国才开始试点采用不同试卷。

  盛家灿倒无所谓,尤其在知道妮德的成绩后。在哪都能考好才是本事。

  假如知道她私底下还做些什么,会感到更不可思议。在班上,盛家灿有听同学议论过:“楚龙妮那么神通广大,是不是提前搞到了题?”

  盛家灿往常那么缄口不言,此时猝不及防插嘴:“不会。”因为他看到妮德学习了,录盗版磁带的时候,在教室的时候,坐在三轮摩托车斗里的时候,妮德不做无用功,没用的事情她不做,所以肯定是自己考才要学。

  况且,不信命的人本就非凡,行常人所不能行很正常。

  回到山上,已经是傍晚,盛家灿要回如今的“家”。那里被村里小孩称作鬼房子。

  送他们母子俩来这里,是盛家灿他爸原配的父亲的想法,而出主意和执行的人,是他爸原配的父亲的下属瞿助理。七弯八拐,听着相当复杂,多捋捋,还是能捋清楚的。助手给了老乡好一笔钱,要他们照看这母子俩。

  不知这“照看”有没有深意,但总之,他们确实照看了。帮着送饭,帮着洗衣,帮着清扫,给修灯泡。

  盛澍是被照顾惯了的,心安理得。盛家灿因为是男生,面皮又薄,衣服自己洗,还洗破过几件,被他妈说是“一点不懂事,自己轻贱自己”。

  老乡的儿子叫志鹏德,很喜欢盛家灿。十来岁的男孩盯着他不放,脸红扑扑。老乡媳妇操着蹩脚的普通话解释:“他是没看过你这么俊的,乡里人没见过世面。”盛家灿知道自己有副好皮囊,以往没少被表扬,但他脸皮薄,扛不住这么赤裸裸的盯。抿了一会儿嘴唇,扭头又回头,最后,盛家灿主动拿起志鹏德的套圈水机,转移小孩的注意力。

  老乡和老乡媳妇教孩子喊他“哥哥”,志鹏德却想叫他“灿德”。那时盛家灿不清楚这个称谓的含义,什么都没说,后来从别人口中知道了,更加不适宜。盛家灿不习惯这个称呼,他不是山上的人,不可能成为任何德。

  鬼房子的门没像村里的人一样敞开,但也没锁,算是妥协了又没那么妥协的中间状态。盛家灿进去,盛澍在化妆。她对着镜子涂口红,抿了两下,又喷上香水,边戴耳环边跟他说:“晚上去老乡家吃饭。”

  盛家灿就坐在她身后,不回答,也没说别的。他想,在山里打扮是奇怪的,去老乡家吃饭化妆也不合时宜,但他没说。

  盛澍并不是一个弱女子,个性泼辣、要强、脾气大。只有在爱人面前,她才会露出一点小女人情态。来到山里后,她依然坚信着不合法的丈夫。盛澍一遍一遍地想,她是为爱忍耐,为爱做的牺牲,一切都是伟大的。她想假装被原配打上门这件事没发生,想装成和以前一样。可是,真真切切的,就是不一样了,怎么装成一样?

  他们的处境让盛家灿想起雨后的蚯蚓。泥土里灌满了水,蚯蚓总要自己求生,爬出泥土,离开花坛,之后又被车和人碾扁。即便逃过一劫,天晴了回不去土里,也就晒干在路面上。分明是卖力又主动的求生,到头来却像自作聪明。因为命早就注定好了。

  碰到磨难,人难免有情绪,就像盛澍,就像她曾砸到儿子头上的那只茶壶。

  盛澍本就不善于做妈妈。没人规定每个女人都要擅长做妈妈。小时候,盛家灿不归她养也有渊源。盛家灿三岁学英语,没记住单词,盛澍气得厉害,要把他从楼上扔下去,邻居吓得跑上楼,咚咚咚地敲门。家人当她是严母,一番调解,让她不管他学习。但盛澍还是控制不住发脾气,常有烦心事。同事去拜访她,发现家里像地震了,东西摔得横七竖八。没有食物,小小的盛家灿靠吃窗台种的芦荟充饥。

  为何这样,盛澍自己都模模糊糊——“就是心烦”。稿子写不出来、爱人有他的家庭、朋友绝交了。那之后,盛家灿才住进外公外婆家。

  盛澍并不了解当时盛家灿的想法,这时候,男人又变回了孩子。一个孩子,能懂什么?听大人安排就很好。一切都是为他好。

  刚到外祖父母家时,盛家灿不大愿意见生人,常一个人待着。这一点其实并非来自创伤,早在母亲那里时,他就被怀疑过

  是否患病。盛澍常常和爱人挤在同一张沙发上,她坐在他膝盖,像蛇一样纠缠着。极少数时候,他们拿趴在地上的孩子做话题,说他会不会有自闭症。“太安静了,不正常。”这是双亲对他的判词。

  结果是没有,大约只是早熟。盛家灿很早就学会查字典,接着就能读书了。没人管他的时候,他搬着凳子到窗台下,站到凳子上,透过窗户看外面的鸟。早上鸟格外吵闹,停在电线杆上,这是在妈妈家里少有的童趣回忆。

  外祖父母两个人都随和,在城里过过富贵生活,也到乡下参加过劳动改造,是一对乐观、积极、包容心很强的中老年人。他们给了外孙足够的关怀,曾期望他有朝一日能有一个孩子该有的样子,跑跑跳跳,说说笑笑。可始终没如愿。

  小时候的一天,盛家灿放学回家,还没打开铁门,就听到外公外婆在客厅里说话。那时房子都有两扇门,铁门镂空透风,白天里,里面的实门不常关上。屋里的人说话,外面能听得很清楚。外婆在说:“文静也好啊。这是他的特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点。他开开心心就得了。”

  性格与出身固然不是同一件事。但说起来,盛家灿唯一一次感受到被原谅,就是在外祖父母那里。

  在外公外婆的照顾下,盛家灿有个平和的童年。

  外公外婆曾和盛家灿谈起往事。他们经历过时代变迁,甚至体会过战乱,所遭受的伤害种类繁多,有的来自身体,有的直击心灵。他们也丧失过尊严、人权、家庭,但他们存活下来。

  聊这些时,祖孙三人正出去踏青,外公拿着相机拍花、鱼和外婆。外公一边端着相机一边说:“你能决定你要取什么景。你要把什么放到这一块里,你要记录什么。你也只要关心你取的景怎么看你。我觉得你外婆好,你外婆觉得我好,这就够了。不管出了什么事,我们俩还在一块,就是好的。你说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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