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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山一样_大山头【完结】(16)

  “没有。”他说。

  “很凶?”

  “……”盛家灿回过头,看着她的脸庞,自然地回答,“一点点。”

  妮德忍不住笑了,拆开口香糖,咬了一半在嘴里,咬断后拿下另一半,还给他。这只是一种节省的做法,并没有那么多含义。盛家灿接过,顿了顿,还是没嫌弃,放进嘴巴里面。风从窗户吹进来,带着树的香味。

  这里没有什么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只有真正的穷乡僻壤、穷山恶水。作为计划生育时代的第三个女儿,巧德承受着字面意义上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这样的生命不止她一个。人们在葬礼上一时哭,一时笑,哭时并不感到伤痛,笑时也没有真切的快乐。时代变了,可老人不知道时代改变了什么。年轻人则忧伤于无以名状的忧伤,迷茫在未知的迷茫中。

  这些人会在家贴伟人的海报,也会偷路边过夜卡车的油。他们不知道什么是恶,什么是善。没有人给过他们不卑鄙的机会。但或许,即使新时代来到,他们都不会做出不卑鄙的选择。要改变,那得要更长、更长的时间。

  盛家灿忽然说:“你怎么样?”

  “啊?”妮德狐疑,咀嚼着口香糖反问。

  “你从小就认识他们。”

  牲畜自己或同伴被宰杀时,看到曾饲养他们多日的屠夫,心里该多悲伤啊。楼下有人放了鞭炮,不知道又是什么流程。隔着一段距离的嘈杂声中,妮德镇定自若地别过头,恢复了招牌的笑容。

  “不关我事。就凭他们,”她笑着说,“对付不了我。”

  楼道传来脚步声,妮德站起身,来到走廊上,看到涛德上来了。涛德说:“原来你在这里。大妈妈叫你。”

  妮德余光看门内,盛家灿翻过窗户,直接往前一跃,落到对面山岗上,弯腰跟她挥了挥手,转头走了。妮德暗想,要是堂哥有他胆子这么大,偷情该多方便啊。

  等了一会儿,涛德才往前走,朝屋里看了两眼:“人走了?”

  妮德倒不怕他:“你听到了?”

  “有客人讲楼上有人走路,我说是耗子。”涛德说,“你别让他们撞到了,下次带人出去玩。”

  涛德从小体弱,冬天怕风畏冻,夏季照了光头晕,中药当饭吃。老太太生前最恨妮德的就是这一点。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她吃走了兄弟的养分。

  生前奶奶迷信,让涛德喝过不少神水,也给妮德灌过不少符水。二者听起来差不多,实则天差地别。神水是擦过庙里菩萨的水,比开光还要灵,能治百病,延年益寿。符水是符纸烧了泡水,作用是消除邪气。最大的共同点是都很难喝。

  妮德因此判断奶奶是她的亲奶奶,家里除她以外的另一个聪明人。方圆百里谁不知道,族长家的孙女勤劳能干,笑口常开,是个乖巧的好人。只有她的亲奶奶,从妮德五岁第一次露出“收下颌、龇牙、笑”三位一体的笑容时,老人家就咬定她大奸巨恶,出生时替死鬼附了身的。

  涛德总是打圆场。除他以外,在这件事上,没有其他人有资格为妮德辩护。比起出门干活或捣蛋,涛德更习惯在家安静待着,喜怒不形于色,故而看着沉稳。妮德爱说爱笑,还贪嘴能吃,所以显得天真。可能是这个缘故,孪生兄妹没有年龄差,但论谁看他们俩,涛德依然像个哥哥。

  出殡这一天,大伯极尽奢侈,将鼓乐队和唢呐班全请来了,又洋又土,中西结合,热热闹闹送老太太出门。

  大伯是长子,要摔盆,打幡,走在队伍最前头。次子抱灵位,长孙扶灵,涛德抱了照片。女眷跟在后面的大队伍里,只用哭。伯母哭得要晕过去了,两个人一左一右架着她。

  有人在扔纸钱,圆圆的买路钱漫天飞舞。连日在灵堂里守着,妮德被烟熏得眼睛疼,走在外面睁不开眼,衣服又厚重,热得出汗。她身上不舒服,心情自然不好,拿头顶上的白布擦汗。捕捉到什么,一回头,就看到盛家灿在路两旁的人当中,拿相机拍照。她学他的比划剪刀手。

  棺材进了土坑,女眷就可以回了。等家里的棚子拆掉,丧事就算办完了。

  怕闯进灵堂,家里的狗被拴了几天,眼下放出来,到后山撒欢。妮德和盛家灿一起写作业,换了地盘,就坐在草地上,双腿放在地上,用作业盖着,零零散散地写题。妮德写完就会对答案,是老师最反对的做法,可她不在乎。盛家灿会看一些闲书,他妈搬家时带的,也是老师不推崇的爱好。盛家灿本来是无聊翻翻,结果看得津津有味。

  “有那么好看吗?”妮德坐下,“你最喜欢谁写的?”

  盛家灿抬起头,思索片刻,不确定地作答:“岑凯伦?”

  “那不是爱情小说嘛!”

  “遣词造句有趣。”他问她,“你呢?”

  “我先看看。”妮德拿起他的包,看看他,他点头了,她才抽出一本。书包不大,每次只能带个三、四本。

  相比学习,看闲书有意思得多,太有意思了,一转眼,不知不觉天就暗了。树叶做书签,夹在书本里。一张卷子都没写完,于是只能约到第二天。妮德发誓,明天写两张,把今天的补回来。结果第二天在树下见面,盛家灿先到,已经在看了,她就也跟着看看。妮德家里没书,就一本涛德的《格林童话》,旧得封皮掉了,纸张都起毛。如今正好看盛家灿的。

  一看一天又过去了,盛家灿说明天再写。明天照常,俗套的戏码反复上演。倒不完全是文学多么引人入胜,可能也是有作业反衬,繁重的学习下,任何活动都充满吸引力。妮德看《红与黑》,盛家灿读《呼啸山庄》,这样糜费了

  一个星期。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到最后,他们还是硬着头皮回去写作业。

  妮德时不时被家里派去做点事,盛家灿足够义气,都会跟着去,虽然只起到装饰作用。之前下了雨,地里很脏。她去田里割白菜,穿着雨鞋进去。他在干净的路上等她。也不是一点用处也没有。她的运动鞋放在泥地里,他弯下腰,替她拿起来,拎在手里。

  其实她的鞋没那么金贵,迟早都要弄脏的,在地上蹭一蹭,放在屋檐下晾一晚上,顶多让她后悔应该穿拖鞋出门。

  妮德走回来,手里提着镰刀。刀是很吓人的,长满锈,很大一把。他把鞋放下。她破天荒的有点别扭,磨磨蹭蹭穿鞋,没站稳,身子扭了一下。盛家灿抓住她,给她把刀接过来,拉住她的手,按到自己肩上。妮德一声不吭,抓着他换了鞋,把刀接回来,紧紧握在手里,好像那是某种对自己的警醒。

  只听一声响,她忽然扑下身。镰刀凿在地上,干脆利落,手起刀落,劈死一只很肥的虫。浆液炸开来,妮德却抬起头,朝盛家灿笑着招手,要他俯下身。

  “你闻,”妮德说,“是不是有股恶心又干净的香味?”

  盛家灿说:“假如树脂有气味,可能就是这种味道。”

  妮德说:“想吃冰棍了。”

  盛家灿去掏兜,估计是想看有没有带钱,要请她吃,被她叫停了。

  “山里哪有这玩意。”妮德说,“开学再让你请。”

  没冰棍吃,妮德想到一个办法,回家去,用纸包了几颗冰糖来,扔进嘴里,不嚼,光含着,延长甜蜜的味道。妮德的思维是很清奇的,冰糖长得像冰块,和老冰棍差不多。

  作业写不完了,妮德也想出一个办法,那就是把功课一分为二,一人写一半,最后交换抄一遍。虽然不地道,但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这办法一出,麻烦迎刃而解,两人都松了一口气。尤其是妮德。盛家灿还觉得不好,她是心安理得。学习是日积月累的事,指望这点作业起什么用?

  盛家灿在写英语:“你喜欢甜的?”

  妮德在做数学:“什么都能吃,但甜的最好吃。以前家里会把糖放到勺子上,用火烤化……整根调羹都是甜的。”

  妮德想到什么,抬起头,露出斤斤计较的本性:“我分糖给你吃,你是不是欠我了?”

  盛家灿完全忘了,之前他答应了开学请她吃冰棍,这已经是报酬了。他望着她,一副“我该怎么还”的样子。

  “你那个CD机呢?”妮德兴致勃勃,“让我听听。”

  盛家灿很大方地找出来,既然是两个人,当然用不了头戴式的耳机。他还有买时送的耳塞式耳机,分一只给她。妮德接过去,看来不是第一次用,边塞边说:“有一个认识的人有,也是索尼的。我就看一眼,她都不让。不知道在嘚瑟什么,谁稀罕。”

  她脸上浮起一点冷笑,不悦的,冷漠的。盛家灿是不会多问的类型,专注地听她说了,微微颔首,不会追着要知道更多。

  他没有几张唱片,不是没带来,而是原本就习惯只听喜欢的,翻来覆去。妮德静静地聆听,低着头,影子落在地上。黑人歌手不费力地歌唱,好似梦呓,又像是在念诗。

  不论何时,山上都不缺风。只要不是被囚禁的对象,风总能陪伴左右。草木摇晃,悉悉索索,宛如一亿只蜻蜓同时飞行。冰糖的甜味。死亡后虫子体液的香气。CDWalkman旋转出的爵士嗓。挨近时能听到的同龄人的呼吸。夏季、夏季和夏季。有的事物从此定格,铭刻在特定的情绪上,余生中剩下的夏日都是这场回忆的引线。只有我们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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