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家灿想,不是她。她不是妮德提到过不让她碰索尼随身听的人。
“我推荐你买MP3。”他不动声色,“蔡……娇常去找你?”
雯雯摇头:“她没来过。娇姐很忙的,我们都好久没来往了。”
盛家灿又想,也不是他们。放暑假时,妮德上的私家车大抵也和这家人无关。
一顿饭结束,天已经黑了,路两旁亮起了霓虹灯,妮德和盛家灿走出店外,走在陌生的路上。
要带回去给老师吃的橘子忘了拎,盛家灿折回去。饭店正是热闹时候,酒气熏天,笑声阵阵。他拿了东西,在一个死胡同口看到雯雯爸。他弓着腰,在呕吐,一看就是喝多了,正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
秉持着人道主义思想,盛家灿走近了。
雯雯爸直起身,认出他来,笑道:“雯雯跟她妈去开车了。你们还没走啊?”
盛家灿说:“忘了东西回来拿。”
见他没事,他本来要走的。可雯雯爸似乎有话要说。“小同学,”他说,“既然碰上了,我们也是有缘。我就跟你说句心底话。我知道我老婆给小蔡介绍了个不一般的活儿干。她们瞒着我,但我清楚不是好事。我家那口子是个狠人,小蔡再厉害,也还是个孩子,人还是要踏踏实实地混。你去劝劝小蔡,拦一拦她,有些事真干不得,有个万一,出了岔子,自己一辈子都得赔进去——”
雯雯爸谆谆教导的同时,盛家灿偏过头,不知道在看什么。他忽然说:“等一下。”盛家灿走开了,等回来,他拿着装水的一次性塑料杯,递给雯雯爸漱口。
雯雯爸欲言又止,拿着照办,弯腰在阴影里漱口。就在他嘴里含着水的时候,盛家灿问了个怪问题:“你觉得她聪明吗?”
雯雯爸想说话,可水还在嘴里晃荡,开不了口。
夜色深沉,路灯的灯光从高处落下,蝙蝠绕着光束逡巡。盛家灿背光站着,正面被衬得一片漆黑。他没有等对方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她比我们聪明十倍、百倍。”
雯雯爸被水呛着了,连连咳嗽。盛家灿伸出手,想拍拍他的背,但被人抢了先。
不知道什么时候,雯雯妈已经站在那了,在黑黢黢的路口
偷听了许久。她快步上前,搀住丈夫,看了一眼盛家灿,笑着说:“这死男人就是瞎操心。小哥,你可能不理解,为什么他这样的老实人要找我——”
“我理解。”盛家灿打断她,无声无息地脱了手,“老实人是活得很无聊的,一辈子很没趣。跟你们这种人在一起,就像在天堂和地狱来回跳一样,很有意思。”
雯雯妈愣了一下,忍不住笑了,说:“你这比喻挺有意思。”
第28章 第二部分7
目送夫妻俩离开,盛家灿回去,妮德还站在原地等。她站在霓虹灯面前,冷着脸走神,好像那灯光一点都不刺眼。
雯雯那一单过后,妮德没再冒险去冒充别人教高中生。不是心怀歉意,而是事情败露,被雯雯妈警告,怕了。再过一阵,也没有那个必要了。
雯雯很喜欢“蔡娇”。那时有这么个交友方式。学生在杂志报纸上登载自我介绍和联系方式,大家互相寄信,作为笔友。值得一提,妮德就是通过这种方式和真正的蔡娇认识,并打听到她的个人信息的。交陌生朋友也是交,和见过面的人交也是交。雯雯经常寄信给假蔡娇。
在她们的来信里,妮德知道雯雯参加了什么课外活动,去了哪里旅游,吃了什么好吃的。就连和哪个男同学偷偷拉了小手,她都毫无保留,全告诉她的“娇姐”。最后,雯雯考上了理想的大学,和心上人预备真的“好”,母亲计划在省会为她买房。光明的未来在等着她。在未来来到之前,她的生活也不灰暗。
街上人来人往,但不是所有人都有落脚之处。这是一部分人的城市,与另一部分人无关,山里也是,哪里都是一样的。妮德的心逐渐硬起来,她感觉得到,胸腔里又冷又坚固。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这样体会一次。嫉妒、羡慕、向往或者爱,感受太多不是好事,这些都会变成灵魂的杂质。她需要更纯粹的心,更决绝的意念力,否则很难撑下去。
她这么想的时候,背上多了一层触感。衣服单薄,感觉得到温度,暖呼呼的,像人的体温。
妮德转过身,看到塑料袋装着的麻辣烫。盛家灿刚去买的,还很热。
“你没吃饱?”嘴上这么说,她已经伸手接过来。妮德是不会嫌弃吃的的。县里不做街边麻辣烫,也是来了省会才见识到,就是一口铝锅咕咚咕咚煮,里面泡着串。有魔芋,有火腿,有鱼丸。
他回答她:“看你好像冷,背都驼下去了。”
她吃东西,嘴巴里鼓鼓的,心也撑起来了,回答说:“不冷,我在想事情。”
“你在想什么?”盛家灿说。
妮德第一次听人这么问,莫名其妙笑得很厉害。其实喜欢这个提问,但又只颠三倒四回答:“我也想上大学。省会的我可看不上,要上就上最好的,清华北大都在北京呢。到时候我去找你玩。这个好吃,你也吃一口!”
她把串递到他嘴巴旁边,他看了两秒,咬了一口,本来是只吃一口的,食材一大块,分不开,只能全咬下来。那么漂亮的脸,腮帮子满满的嚼东西。她觉得好好笑,笑得肚子疼了。他不懂她在笑什么,一脸迷惑。她笑得不行,伸出手,想捅他鼓起来的脸颊。他抓住她的手,不能阻止她笑,只好看着她的眼睛。
咽下食物后,盛家灿说:“好。”
妮德顿了顿,知道他回答的是什么,却要问:“好什么?”
“只要你考上,可以借助学贷。大学有奖学金。我也去打工。两个人一起,很快会还上。”
“……”妮德不说话了,笑一笑,“为什么你也去?”
盛家灿垂下脸:“在山里,你帮我那么大的忙,没收钱。我欠了你的人情。”
“不,”这时候,她又回答得很快,“我那不是为了要你的人情。”
她不解释了,他也不好说什么。
过了很久,盛家灿不疾不徐抬起头,宛如从静影沉璧的水中探出冰冷的脸,依旧是淡漠的、平静的神采:“不管你做什么,我都和你一边。”
小孩做游戏,最爱说谁和谁一边,象征着应援和心的位置。我体恤你的心情,支持或赞同你的观点与行为。陌生到令人不安的城市街头,亮得有些炫目的霓虹灯下,人影像脱了相似的。
妮德怔怔地停顿,过了一会儿,笑容又活络起来:“那你可要好好活着,活得久一点。”
这天晚上,他们回去挨了训,时间不久,因为第二天上午就是数学竞赛,也不能耽搁睡觉。招待所有洗澡的地方,是公用的,比学校的小很多。周蜜念叨,妮德着急洗澡,全都没听进去。
在村里都是自己兑冷热水,装在桶里,用毛巾往身上擦。有时图个利索,干脆带上肥皂,直接去河里洗。水很温柔,但也有恐怖和残忍的一面,每年都有人淹死。不知为何,妮德还是很喜欢水。即便是春夏,天气尚冷的时候,她可能也会躲到河里去。衣服也不脱,躺在嶙峋的石块见,任水从身上流过,从头顶到脚底。只有双生子的涛德猜得到这个习性,人不见了,就来这里找她。涛德出生前算了命,命中缺水,才起了这个名字。涛德来时,妮德才会慢吞吞起来,滴着水问,“你要不要也进来”。他总说不,在河边蹲下,温温和和跟她说,奶奶打牌输了,在气头上,晚点回去吧。
淋浴头是山下这些地方才有的东西。今天晚了,招待所没了热水。冷水迎头浇下。好在还不算入秋。妮德淋着冷水,丝毫没觉得凉,宛如瀑布下的剑,纹丝不动地伫立。
周蜜虽是老师,但仍生涩,生怕自己的批评害学生伤心,按捺不住跟出去看。她是城里小孩,也是南方人,不习惯北方赤裸相对的风俗,也没有乡下人那种人肉也是肉的粗糙,进去前心里做了一番斗争,最后也只靠在门口,稍稍瞄一眼。
想不到女学生已经穿上衣服了,还逮住她偷看,笑嘻嘻地问:“要偷我的仙衣啊?”
“你别跟老师吊儿郎当!”周蜜抱起手臂,“赶紧回去睡觉。”
两人回到卧室,躺到床上。可能睡前喝了茶,周蜜翻来覆去,有点睡不着。黑暗中,隔壁床突然传来声音:“周老师,你还欠我一个人情。”
这话硬邦邦的,不是疑问句,而是带着
点命令口吻的陈述句,让人不大舒服。周蜜心里略微有点气,但她肯定会遵守的。越是这样,她就越要履行约定。更何况,她心里还有一点隐秘的好奇,这个学生会要她帮什么忙?
等了好久,都没听到后续。“楚龙妮,”周蜜支起身,侧过头,“楚龙妮?”
回应只有低低的鼾声。
“什么呀!话说一半……”周蜜嘀嘀咕咕,不高兴地翻了个身。过了一会儿,她也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