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去数学竞赛。考试在省会的一间小学办,三个人各自进了考场。妮德拿到卷子,翻看了两遍。盛家灿在她隔壁的考场,刚要的草稿纸,就看到熟悉的身影从窗外经过。
他把会写的题填完,没再验算,提前交卷出去。其他人都还没离场,考试进行中,到处静悄悄的。
小学是新建的,教学楼粉刷成嫩芽黄,操场是红色的塑胶跑道和豆绿色操坪,展示栏漆了天空的颜色,蓝得很漂亮。盛家灿站在走廊上,往楼下看,妮德在看展示栏上的校园新闻。他下了楼,人又不见了。一个扫地的大爷说:“那个女同学喊你去后边。”
盛家灿没有立刻去,而是取出相机,到处拍了几张照片。
小学一楼让给学校办幼儿班,他往教学楼后走,看到一个小乐园。地上用粉笔画着圈,应该是做操的站位。妮德坐在秋千上,来回摇晃。秋千嘎吱嘎吱的声响荡漾开来。
他远远地看着,拿起相机,拍了几张荡秋千的人。她由着他拍,越荡越高,笑得很张扬。
盛家灿说:“怎么就出来了?”
“写完了,”妮德把脚放下来,循序渐进地停下秋千,“有的不会就算了。做到能进复赛就行。”
“你怎么知道能进?”他透过取景框看她。
“我是无所不知的。”秋千移动着。
“是吗?你还知道什么?”取景框移动着,“这次申奥能成功吗?”
“一定会成功。我知道。”她望着镜头笑,“你为什么喜欢拍照?”
他的脸藏在相机后:“我喜欢拍美的东西。”
“所以说啊。为什么喜欢拍照?”妮德笑着,头微微往下压,露出牙齿来,不太好看的笑容,可很有特色,像一把磨过的小刀,“到处都是丑的东西。”
妮德坐在秋千上。发辫松了,她想重新编一次,摘下发圈,用嘴咬着,把手绕到脑后。牙齿没咬住,发圈掉在了地上。盛家灿走过来,在她跟前蹲下身,伸手捡发圈。没来由地,她松了手,身体前倾,带着秋千也往前漂。长长的头发浇落下去,淋在他脸上。她垂下头,发间的眼睛依然闪闪发亮。
不参加考试就有很多时间。回去的火车前没有多少时间。他们去电影院看电影。
县里没有电影院,妮德从没去过,都是看录像。盛家灿问她,看哪一部?她指了一部武侠电影,自己去买的票。之前叫他站前面,那是初来乍到的谨慎,现在已彻底看得透透的了,都大同小异,没什么了不起。电影很好看。女侠勇闯江湖,神挡杀神,佛挡弑佛,快意恩仇,但又千钧负重,碍手碍脚。
情欲戏时,妮德没防备,稍稍吓了一跳。去看盛家灿,他还是很平静。看完出影院,里面暗,外面亮,眼睛都眯起来。
电影院人来人往,妮德出来时蹭了墙,裤子上留下些白白的墙灰。盛家灿提醒她,还没等她自己弄,他弯下腰,很轻地拂动手,给她拍掉。他平时就没什么笑影,骄傲又温和,对外展示好而难以触碰的一面,不管在农村还是城市、山上还是山下,这个人都很出众。
妮德详细地觉察到,周遭有人在关注他们。和盛家灿在一起,天然就是招惹注目的。假如妮德有较强的虚荣心,那它必定能得到满足。
他们赶着去坐巴士。妮德说:“真好看,我没太看懂。李慕白有点讨人厌,罗小虎是傻的。你说玉娇龙死了吗?”
盛家灿说:“我不觉得她死了。”
“也有可能。”
“你有点像这个女主角。”上巴士时,盛家灿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啊?”当时在上车,人很多,要投币,妮德没来得及回复。什么像?人?性格?是说名字都有“龙”字?他先上去,往里坐,把占的位置让给她,她也坐下,才继续说,“你是真的喜欢我吧!”
轮到他不明所以了,像水面漂浮着透明的线,纯真的脸上是一层洁净的困惑:“嗯?”
她说:“喜欢一个人喜欢到疯了才会认为她像章子怡。”
盛家灿短暂笑了一瞬。
“都不像。她是自由自在的,”妮德一边检查腰包的拉链,一边接着说下去,“我是有事有做的。”
他好好地为此赔礼道歉:“我说错了,对不起。”
“没关系,”她说,“原谅你。”
两个人心照不宣,都知道这是玩笑为主的话。他伸出手,摊开伸向她。她用力打下去。痛感残留在手心里。他握了握,活动了一下手指。她攒起手,摩擦着掌心把手往膝盖间压。他们各自朝两边别开脸。
第29章 第二部分8
走之前,妮德去采购了一趟,买了好些东西,有衣服,有视频,有电子产品。之前说懒得背书的是她,现在背上一大堆杂物的也是她。别人问她买这些干嘛,她大大方方:“进货回去卖。”
袋子一路拽过来,大多数时候搁在地上,很脏,在穿校服的孩子身旁格格不入。周蜜看盛家灿一直往里坐,给那堆杂物腾位置,于是问:“你怎么看?”
盛家灿说:“天才。”
“那行,没事了。”周蜜懒得说他们了。
回去路上,经停某个站,周蜜下火车透风。有男人跑远了,到轨道上撒尿,有女人抱着小孩把尿。旁边有个老太太拎着竹篮,在卖烤鸡蛋。她看人家老奶奶不容易,想买两个。老太太感激涕零,
说自己老胳膊老腿不容易。周蜜一时心软,全买了下来,回火车上分发。
妮德坐着看《脑筋急转弯》,伸手来拿鸡蛋,顺便听她的心软历程,一问付了多少钱,马上眉开眼笑。妮德说:“人是老麻雀,你是小白兔。这价格能买鸡苗了。”
“说什么呢,人家老太太病了——”周蜜往窗外一看,老太正翻站台栏杆,身手灵敏,感觉下一秒就能去演《黄飞鸿》。
但周蜜是很会自我宽慰的人,她气了一下,又还是告诉自己:“没事。至少我没干坏事。”
虽然鸡蛋里有好多坏的、臭了的,但周蜜不缺这点钱。妮德对她这个想法大加赞赏。
知道盛家灿带了相机后,周蜜很想要他给自己拍照。盛家灿拍了一张。周蜜又揽住妮德,想拍合影,妮德像被雷劈似的闪开了:“拍照会把魂吸进去的。”
“那是迷信,”周蜜发牢骚,“那你学生证上的照片总要拍吧!盛家灿,来,偷拍。”
“别人不想拍不要逼她。”
周蜜只能作罢。
这次回去,妮德多了一个活动,那就是去网吧。
不是别人的网吧,是她的。她之前给录像厅投过钱,现在想开网吧。计划是去年就有的,挑了个风水好的地方。
当时不是网吧,是要开电玩厅,算是挺赚钱的东西。电玩厅时髦,门口垂一大张群青色的毛绒门帘,遮光效果好,一进去,屋子里就暗了,游戏机像口大箱子,靠墙排列好,板凳横七竖八列在机器前。都投币,也不用收钱,招个男的看着就行了。一定得是男的,要是女的,也要够泼辣,能叫人的,怕里面的大小伙子打起来拦不住。合伙的朋友是个吃得苦的老实人,还算靠谱。
今年夏天,妮德从仓库里码出假烟和假酒,骑着三轮车去交货,走之前和盛家灿提起来,他很随意地提了一句——“网吧更好吧”。不是妮德想听意见,是自打他说后,这个念头就阴魂不散,直在脑子里钻。网吧更好吗?好像是真的。尤其去了趟省会,不可否认,窗帘紧闭、贴着网吧二字的窗户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那时有一种不联网的网吧,电脑不联网,装载了游戏,也叫“网吧”。县里这种居多。但联网的网吧必然成为趋势。
纠结很久,妮德觉得盛家灿说得对。
乡下人追赶城里人的潮流,电玩厅变成了网吧。人不够,通宵忙活。妮德去听人讲ADSL拨号上网,盛家灿感兴趣,也跟着去。
之后某天,妮德去上晚自习,盛家灿人不在。她纳闷他居然会逃课,等散学去网吧,就看到他也在装机,还帮旁边人检查器件。
她说:“你还有才艺?”
他的回答是:“看书学的。”
妮德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几个人,主要是老板在忙,大部分人是三脚猫。盛家灿和他们互相不认识,只交流手头干的活。她等了又等,顶着自己招牌的笑容,眼睛左右徘徊几圈,感觉有点无聊。妮德晃悠着进了屋,这里瞧一瞧,那里看一看。比起机器,她对山里的自然植物更感兴趣。
屋子里不明亮。妮德绕到盛家灿的背后。他没抬头,碰到插针,电脑开机,轰鸣声混沌滚动,犹如沙尘暴中亮起一盏灯,显示屏突然浮现出幽光。蓝色的光迎面泼来,溅在十七岁的脸庞上,闭眼又睁眼,润泽的汁水填满了晶莹的眼睛。
没什么好笑,可妮德笑了。她笑着去看盛家灿,他也微笑,同样地望着她。蓝光柔嫩得像肥皂泡。妮德不由得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