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家灿怕尴尬,悄无声息要走,却被捉住了衣角。巧德从网吧柜台拿了支记号笔,眼泪汪汪地说:“你字好看,你帮我……写个名字吧。”
巧德没上过学,但也有名字。这很奇怪,即便她的降生是计划外,不被期待,她的父母仍然给她起了名字,没有包含任何祝愿,有名有姓,仿佛把她当成人看,仿佛她是人。
盛家灿问她叫什么,巧德伸出指头,一笔一划,很慢很慢,写下她唯三会写的字。太阳光透过窗落下,照在包空白的地方,记号笔在上面留下痕迹,伴随着她的喃喃。
“‘林小巧’,”巧德说,“林小巧是我。”
木秀于林的林,山林的林。盛家灿没有潦草,替她写上去。巧德看看他,用手抚摸那印着字的包。
不用回山上,路要少走很多,但临行前,巧德还是面色煞白,内脏翻江倒海。
婆家的亲戚来接她,骑了摩托车。巧德还没坐上去,喘气就急促起来。是巧德自己选回去的,没别的理由,因为她害怕。外面的世界那么大,山下的地方那么乱,她真的怕。
她知道烧火要按干草、树枝到大柴的顺序,她知道要在鸡啄蛋前把鸡蛋捡走,她知道晒丝瓜瓤。她知道做所有家里的事,从早干到晚,一分一秒都不停。但她没上过学,不能去参军,不知道如何开车,不会做生意,也不知道怎么找工作。她对未知的东西无比恐惧。回婆家是确定的,是她会的、她知道的,是安全的。
即将迎接的未来是确定的,但是,不知为何,它还是让她全身战栗。
巧德和妮德不是朋友,真的不是,不会谈论心事,做有损对方的事时也不会有负罪感。可她太无助了,无助到挑选不了倾诉的对象,都到这时候了才感到无助,巧德总是很迟钝,反应很慢。她语无伦次:“妮德,怎么办?怎么办?”
妮德看着她,脸上是一种怪异的麻木,好像她也说不出来答案。
巧德慌张地抓住她,她们难得有这样的接触。巧德顾不上了:“你再帮我问问郭大哥,怎么就不算话了?他答应给我工作!我只是想要一个去处,我只是想要一个去处啊……叔叔和婆婆会打我的,回去了怎么办,妮德,我怎么办?我怎么办才好?”
有人催巧德走,巧德只能迈开步子。妮德后知后觉想到什么,她说:“你要活着。”
就这个,活下去,没别的了。未来可能会变坏,也可能会更好。要活到未来。
巧德显而易见地冷静下来,哽咽着,至少不再慌张了。她望着妮德的眼睛,重重地说了一句话:“我不会跟人讲你的事,我发誓。”
嫁人的女人真的是往外泼的水,泼洒在地,挥发不见。巧德走了。
妮德去找牛杂粉店老板的麻烦。她和他做生意,有人在他地盘议论她,他理应当告诉她才对。妮德硬是让人赔她一个月的牛杂粉。她天天去吃,还带盛家灿去吃。
她一个人能吃两碗,吃最多的粉,最多的肉,吃很多很多。
考试一轮轮下来,妮德始终位居第一。在他们那儿,初升高是件不常见的事。来上高中的学生,多半都有心上学,要么就是家里有心让其上学,普遍比初中用功得多。可再努力,也不能跟妮德匹敌。基本没人知道,她曾被省重点录取,自己做主没去。
有个视她为眼中钉的男同学,曾自认两人是同类,主动找妮德套近乎。攀谈半天,妮德才知道他是年级万年老二。在他挑明前,她压根不知道,没留意过。妮德是不在乎第二和第三的,她不真的关心这些人。对她来说,要操心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校园、学习只是一小部分,多的完全是白占脑容量。学习好,妮德从不认为有什么了不起。她是有一些聪明才智,神童谈不上,假如真有那样的天赋,能考上少年大学生,尽管就业前景未知,很多事应该会简单得多。
发现自己从未被记住,万年老二恼羞成怒,试图奋起直追,失败,遂认命。但他很擅长调剂心态,后来照常和妮德搭话。那天元旦放假,妮德和盛家灿不回山上,两个人在聊电子游戏,他突然插进去,两个人就不聊了。盛家灿盯着他,妮德笑起来。万年老二问妮德:“你们继续啊!”
妮德笑得很用力:“你有什么事?”
万年老二说:“你这次又考得不错,作文肯定分很高吧?”
“还行。”
“你英语是不是又进步了?”
“是有点?”
万年老二也知道她敷衍,看盛家灿一副等你们聊完的样子,忍不住问:“你都不记得我,怎么愿意跟他玩?”
妮德都不问他怎么还在意这个了,她直接伸出手,像介绍展览柜里的展品,朝盛家灿的脸靠过去。还差几厘米,盛家灿没太懂她要干嘛,但手都贴过来了,就把头移过去,非常之配合。妮德一语中的:“他好看!”
等万年老二被气走了,妮德继续问盛家灿游戏的事。她问他是因为他是城里人,也更懂电脑。
过了很久,她突然想到盛家灿会不会介意那种说法。将心比心,假如有人说得好像她徒有其表,她也会生气。但妮德拉不下脸来,也不想为区区可能造成的后果负责。她偷偷观察他脸色,盛家灿高兴是那个表情,不高兴也是那个表情。光看脸,根本提取不出信息。
她看了太多眼,盛家灿可能发现了,可能没察觉。他摸一摸耳朵,起身去外面吹风。
已经放假了,学校里几乎没什么人,到处很安静。暮色降落,天空泛着紫色,教学楼稀稀拉拉有课室亮起灯,高三这边多见些。大家都在埋头苦读。高考是至关重要的考试,再重视都不为过。手臂搁到露台上,他插上耳机,低头一看,
确认是周杰伦的专辑,继而压低身体,把脸搁在臂弯间。
过了好久,背后传来动静。盛家灿直起身,转过头去。窗里侧覆着一层水蒸气,有人在上面画画。
妮德伸出食指,画了一个笑脸。从她那侧看,笑脸覆盖在他脸上,很快,就能看清他的脸了。画完这个,她又挪动一步,到旁边,写上女字旁,然后是尼字,最后用手飞快抹掉它们的痕迹。在擦出视野的玻璃后,妮德龇牙笑得很灿烂。看到她出现,盛家灿垂下头,又向后别过脸,不由得也笑。
复习完以后,学生们都回去宿舍,教室黑了灯。窗户上的画留在原地,水珠沿画过的痕迹往下流,渐渐变成哭着的笑脸。
期末考结束,在公共电话亭,盛家灿向北京打了电话。父亲总算接了一次电话,时隔半年,两个人本来就尴尬的气氛变得更尴尬。上巳节瞿秘书来办手续,四月前接他回去。上巳节就是农历三月三,基本在公历三月底。电话里一片沉寂,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盛家灿忘了谁先挂断的。
春节过年,盛家灿本可以不回山上,但留在山下也没地方去。他问过妮德一次,要不要同行,回山上要从早到晚一整天。
可妮德很轻巧地拒绝了:“我还有点事,你先走。”
冬季天亮得迟,已经是早晨,到处还一片漆黑。出摊了的早餐店在摆椅子,烧热水的大锅冒出滚滚白烟。扫大街的拿着竹笤帚,边捡空瓶边打呵欠。
妮德哈着气,面无表情地站在路边,双目放空,从不停转的大脑想着什么。车灯闪动,私家车停到学校对面,她立刻换上笑容,穿越马路,飞奔而去。
车上封闭而温暖,她上车时带入一袭冷,蹿进每个人的衣领。驾驶座上有一名中老年男性,副驾驶座上另有一位成年男性,稍年轻些,戴着眼镜。她一上车,两个人不约而同都调整坐姿,擦挡风玻璃的擦挡风玻璃,拿手机的拿手机,不知是因为凉气,还是凉风簇拥着的这个人。妮德一上车就打招呼,说一口普通话,笑嘻嘻道:“叔好,罗老师好,半年不见了吧?吃柿饼吗?认识的人自家晒的。你们几点出发的呀?我泡了茶,装保温杯里,好热的呢,来倒点喝。一起吃很香的。”
一脚油门,车子发动了。
早晨路不怎么堵,但路况还是一如既往的差,坑坑洼洼,开得起起伏伏。
上路后,妮德也就不说话了。被称作“罗老师”的男人透过后视镜看她,没过几秒,她就也看向他,朝他粲然一笑。
目的地是离县最近的市。车进入市内唯一的花园小区,停进车库,下车后,司机去泊车,罗老师走最前面,妮德熟门熟路地跟着进门。一楼两套房都被一个人买下,打通后连成一整个大套间。一进门,最先看到的是墙上的山水画,画家是本市书画家协会主席。客厅里摆放一只很大的玻璃鱼缸,金龙鱼在蓝绿色的背景下逡巡。家具都是红木,茶几上永远摆放着水果小吃。但这些都和妮德无关。
她转头步入某间书房。这不是这个家里唯一的书房,主人另有一间大书房,用于安放藏书和古董藏品。
她坐到书桌前。保姆进来打开空调,给他们送了茶,用陶瓷茶杯装着。妮德喝了一口,和她用的茶叶完全不同,但可以料想,这肯定还不是这户人家最好的茶叶。她挑眉,准备好笔,活动一下手臂。然后,就像以往任何一次一样,罗老师拿来了装订密封好的全科试卷,掏出计时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