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时器按下的一瞬间,妮德开始答题。
即便只有一个考生,也要填写名字,一切步骤都和高考相同。写完姓名后,笔尖突然停顿,妮德似乎想起什么,笑着抬起头。她明眸善睐,美中不足的是露了一排牙齿,白炽灯下显得有点阴森森:“今天楚老板不来么?”
第35章 第二部分14
离开时,还是原来那辆车送她。妮德把拎来的东西送给保姆,又聊了几句。大山里来的女孩总是笑,很和气,能言善道。这家里的人,都嫌弃她那小恩小惠的小家子气。自己被人厌烦,聪明人很难不发觉,她肯定也知道,但不在乎。妮德只是做能做的事。
坐上车后,摇着杆把车窗放下来,妮德又说了句话:“罗老师,年底忙,事情多,我这边钱还没有给呢。您看什么时候方便给结一下。”
罗老师按捺住手忙脚乱,跟她点头:“放心,今天就去银行办。”
回去路上,妮德又和司机说了一路的话,聊得司机冷汗直流。司机平时只载东家,没外人的,知道许多琐事,也没处唠嗑,来个妮德,几乎把他家底抄干净。当时他没觉得有什么,想不到,妮德对其他人也这样,有聪明的向上打了小报告。东家猜到有人多嘴,把他们全骂一通,勒令再不许和妮德说话,别一不留神就被套了话。
因此,司机只跟妮德说:“妹子,你别让我为难了。我真什么都不知道。”
妮德笑:“做什么这么客气?”
知道真没辙了,她稍微收了一点笑,紧一紧腰间的腰包,别过头,脸马上沉下去。妮德望着车窗外,满面是冷漠的神情。
车才驶离,姓罗的男人就接了个电话,到大书房敲敲门,得到“进”的答复才推门而入。
里头的人刚剪完雪茄,还没点,正好有人代劳。楚家是到楚建国这一辈发的家,他在深圳炒股,赚了大钱,回乡投资,既造福了家乡人,自己生活也幸福圆满。在当地,楚建国是响当当的传奇人物。前些日子,这位大人物才操办了父亲的喜丧。
被称作“罗老师”的男人说:“人回去了。这次也是,这分数,985工程大学都不在话下。不愧是您,选的人就是好。”
这样的结果,放往常都令人满意,可到了今天,楚建国却并没有什么感觉。看出雇主的游移不定,罗老师主动开口:“怎么处理都看您的意思。要当好人,拿点钱就完事,不想给脸,也不是没有办法。不过就一个小姑娘而已。”
雪茄徐徐燃烧,室内温暖如春。
“‘生子当如孙仲谋’。假如她是我儿子就好了,”楚建国深深抽了口烟,“可惜了。”
车只送妮德到县里,她要自己回山上。不是什么时候都有车,通常到了半路,妮德就自己走路,运气好能遇上个牛车、驴车,就顺路一起。
每回上山,妮德都会觉得离奇,怎么会有人住在这里,这么深的山里。隔着如此茂密的森林,谁会想到背后还有人家?也难怪当初毛主席逝世十几年,村里还一无所知。
住在山里的坏处多过好处,有很多危险,资源要靠抢。妮德从书上看过,住得如此偏僻,可能是古代犯了罪,被流放或逃到这里来的。穷山恶水出刁民,有太多依据为佐证。他们天生是刁民,他们必须是刁民。
妮德一回山上,有孩子围着她转圈,喊着“妮德”。天空中有飞机飞过,孩子们又散开了,追着飞机,望着天空齐声喊:“飞机!飞机!飞机!”
山上的植物一刻也不闲着,春夏季节开花,冬天就结霜,雪白晶莹一片。草木枯黄,暂时的衰败。山间的绿有层次起来,黄的,渐绿的,墨绿色的,绿色的,由死到生。对都看惯了的人来说,这些并没什么可新鲜。
妮德骑一辆坏掉的自行车去打酱油。自行车大,是成年男子骑的,她在车上,脚碰不着地。盛家灿恰好来找她,在路边。她不停下,只放慢速度,蹬着车问他:“你会不会直接上?”
“上什么?”他不解,步履不停,歪着脑袋看她,“你冷不冷?”
“单车不停,你直接跳上来,行不行?”
“不行吧。”
妮德从自行车上下来,拧着车把,要他来骑:“那我上给你看。”
妮德告诉他,骑的人要注意一点,不论发生什么,都要稳住继续骑。盛家灿颔首,放慢速度骑。她追着跑了几步,手轻轻抓住后座,很快地往上跳。重量压上来的一瞬间,车子有点失衡,但他心里有准备,很快稳住了。
方向稍微倾斜,自行车加速,飞驰过一棵枯木。他们吓到了鸟,好像有人往空中抛一把黑芝麻,一树麻雀密密麻麻飞起。鸟吓到了他们,两个人都惊呼出声,笑容起飞在两颊上。
家家户户房外都堆了木柴,妮德回家,换了酱油瓶,开始做饭。堂嫂子依然大着肚子。不是在世纪交界进入了时间旋涡,是堂嫂子又怀孕了,在生完姗德的一个月后。大家都说族长厉害,儿子有本事。奶奶回不来了,变成很小一张黑白相片,挂在堂屋的墙上,客人一进门就看得见。
柴火饭很香,腊肉多油,烤过的糍粑有甜味。菜是之前去地里的挖的,山上到处都是,用猪油煎,奢侈时可以加个鸡蛋,很适合下酒。
妮德做饭历来会煮米汤,蒸饭时多放一些水,饭还没熟时就把米捞出来,汤水滤到一边,米额外再干蒸。这样做出来的饭粒粒分明,喷香好吃,还有米味十足的米汤。
吃了饭,妮德去洗碗。大伯母抱着姗德,回头看没人注意,偷偷拉她一下,小声说:“兑点热水,给你烧好了,在灶上。”妮德家洗菜洗碗都在脚盆里,脚盆矮,人要么蹲着,要么坐小板凳,都要弯着腰低着头。冬天水冷,洗完手冻得通红,粗粗的骨节额外凸起。洗完后,妮德快步去烤火,把手暖热。
柴火烧得噼里啪啦响。所有人都在看春晚,赵本山、范伟和高秀敏演《卖拐》。堂哥哈哈大笑,学里面的台词:“‘走两步!没病走两步!’这人真蠢!”
蠢人最爱说人蠢,被讽刺的对象往往不知道被讽刺的人是自己。妮德露出笑,说:“我去睡了。”
回到屋里,她解开腰包,稍微透透气,躺在床上,写了日记。山里很安静,夜里除非风和树呼啸,就是人的声音。妮德听到涛德回了屋,她才重新系上腰包,轻手轻脚出了门。
猪卖了,现在猪圈里没有猪,鸡攒在一起避寒。她随手扔了块橘子皮,把狗骗到屋子里关上,然后偷了个柚子,从后院出门,轻轻地阖上门,用木枝夹住门缝。
在村里走夜路,不能离别人家房子太近,这一户的狗叫起来,那一户的也跟着叫,最后叫得全村都听得见。她才下坡,在那等的人就站起身。黑暗里,盛家灿静静地望着她,眼睛很清澈,静谧又明亮。
妮德放慢脚步,呼吸也跟着变缓了,冷风刀一样割着皮肤,可比起疼痛,身体被另一种感受支配,微微发麻,好似有电流穿梭。无缘无故,她不由得在想,此时此刻,即便叫她受凌迟,也不一定完全无法忍受。她朝他笑,不靠近,继续往前走:“不是讲好了,在鬼房子碰头?”
“天太黑了,”他走到路上,和她一起走,“反正没事可做。”
晚上的山上冷得不行,天冻得流鼻涕,身体也瑟瑟发抖。之前老乡家来烧了火盆,底下用了能烧很久的好柴。妮德进门,添了柴:“以后人走就把火熄了,怕烧起来。”
“嗯,”他借了件大衣给她穿,“底下有土豆。”
“真的?”妮德套上衣服,往火盆里挖,真的有土豆。她用柴挑出来,捡起来还烫手,一面吹气一面剥开吃。
她问盛家灿要不要吃,他摇摇头,安静地看着她,示意她看口袋里。妮德美滋滋吃土豆的动作停了,很难以置信又期待,把手伸进外套口袋,居然翻出来几粒大白兔奶糖。她好惊喜,含了一颗,开始剥柚子。
柚子切掉头,剩下的靠蛮力就行。剥完柚子,妮德乐得莫名其妙,朝盛家灿伸出手。他不明所以,以为她要他抓住,于是伸手去碰。可她又躲开了,还是笑,不是平时那种笑,而是有点傻的笑容。她竖着手掌说:“你闻!”他只好把脸靠过去,几乎贴到她的手。妮德歪着脑袋,趁机欣赏他的脸,玻璃器皿一样漂亮的鼻子,挂霜似的眉毛。柚子有一股苦涩的清香。
这里只有一盏灯,细细地垂下来,吊在房梁上。两人坐在堂屋放的旧床上,灯那样小,影子就变得尤其大。灰蒙蒙的人影挂在墙上。盛家灿低着头,在写学校留下的作业。妮德不那么想学习,在看一本闲书。突然间,灯灭了。
妮德直跪起身,拉一拉灯绳。盛家灿靠近窗户,张望别人家。
“志鹏德家也没了。”他说。
“应该是跳闸,”她很有经验,“两家电连在一起。等等就好了。”
柴火依然在焚烧,但并不亮。黑暗甜美而寂静,两个人同时开口,好像都想说话。妮德说:“你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