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你觉得人有可能把另一个人看得和自己一样重要,甚至更重要吗?”
“当然。”她没有停顿就回答,还反过来问他,“你觉得呢?我说的不是只期望别人这么对自己,是自己能这样对别人。”
这不是付出,不是控制,不是欲望和孤独所衍生的需求。它是更可爱、更慌张、更有耐心又更蛮不讲理的东西。不用一蹴而就,允许逐步试探,嬉戏一般,祷告一样。就像慢慢地把手交给对方。
朋友、亲人、恋人、伴侣,人与人。
他学了刚刚她说过的话:“当然。”
她说:“当然?”
他说:“当然。”
“当然。”
“当然。”
幽暗中,屋子里静得出奇,外面却很喧闹。风掠过村庄和山林的缺口,山在吹笛子。
她看不见盛家灿,只能望着一团漆黑:“你是我的回声?”妮德听到他的答复,短暂而轻,像手指轻轻蹭过脸颊。盛家灿说:“嗯。”
灯闪了闪,突然亮起来,光填满了整间房屋。
第36章 第二部分15
睡着之前,两个人都没打算睡着,屈着腿,各缩在一边,听着风敲窗户的声音,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这时候,人心里是完全没有邪念的,只有很单纯的心思。你是你,我是我,是一样的人。又不一样,所以可以说说话,也听对方说,很有意思。
“春天来了就能去挖笋。要早一点去,不然被挖光了,而且笋也更好吃,不会麻舌头。切一点腊肉一起煮,很鲜。想想我就饿了。你想吃吗?”
“没有吃过。”
“我奶奶竟然真的死了,”妮德躺着,手指盘在一起,看着房梁上,“我还以为她会活成老妖精。她说她什么都不怕,但我知道,她怕我大爷。娘们儿怕老子就算了,居然怕自己儿子,真怪。你不知道她有多狠,跟人打牌,她都打额外押钱的,只有年轻的跟她玩这么大。小时候她给我洗头,把我的脑袋往水里按。我那时候很不想去割猪草,她拿镰刀追着砍我,把我追到山上不敢出来。”
盛家灿回头看她,问:“你爷爷呢?”
“早就死了,被野猪撞死的。野猪牙插到大腿,刺破了大动脉。”说到这个,妮德很来劲,支起身笑,“跟你说,野猪肉很好吃。上次本来带了给你,我自己吃了。”
盛家灿说:“野猪是国家保护动物。”
“是吗?那好吧,以后不吃了。”不管真话假话,妮德说起来都是不打草稿也不脸红的,所以很难判断是不是敷衍。
“吃这个。”老乡家有一些年货,也分了很多给盛家灿。他们现在可怕城里人把他们家的彩电和钱收回去,病急乱投医,对着盛家灿献殷勤。他拿了糖糕给她,“你大学想学什么?”
妮德一点也不客气,接过去就吃了:“嗯,要是能上,计算机吧。我觉得将来肯定有用。”
“你很厉害,不可能上不了。”
“那可不一定。我也不稀罕,大学生不一定有我强。”她笑了两声,“你呢?”
“不知道。”
“反正你有空要照照相。北京是怎样的?跟我说说嘛。”
“很干,很冷……你想去北京吗?”
“现在还不,眼门前我要留在山里。但未来,我想住舒服一点的地方,住到城里去。”说到这里,好像想象到那一幕似的,妮德一直笑。
微弱的灯映照着,影子斑驳地落在墙上。妮德伸出手,变化着手势,墙壁上的影子也改变了,一会儿是狗,一会儿是鹿,一会儿是兔子。盛家灿默默看着。她做了一个特别的,他问:“这个是什么?”
她放下手:“是得了疯狗病的狗。”
“应该没有这样的。”他也跟着做了一个,“刺猬。”
“蛇。”
“啄木鸟。”
“铁臂阿童木。”
“……什么?”
第二天她醒来,外面很亮。揭开一条缝,发现是下雪了,白茫茫的亮堂堂。水缸里都结冰了。妮德去叫旁边的盛家灿,毫不客气,用手拍他的脸。
两个人出去,雾气如野马奔腾,冷冰冰地隔开人与外界。远看只有白和黑色,黑的是树,白的是雪。树上结了雾凇,枝丫晶莹剔透,一片雪白。
妮德把盛家灿叫到树下,猛踹一脚树,马上往旁边躲。冰凉一片簌簌往下掉。盛家灿变成被撒盐的狐狸,惊得跳起来。
他一把揪住她外套的帽子。妮德还是第一次见这人激动,很稀罕,被抓了也不生气,主动让他报复回来。妮德挑了一棵树,站过去,闭紧眼做好了准备。他也踢一脚树,她被冰得嗷嗷叫,捂着耳朵抖衣服。冬天很难呼吸,又卖力笑,都气喘吁吁的。
“衣服怎么办?全湿了!”话是这么说,她还是笑着,“可惜,没看到太阳出来。”
“之前看了。”
“哪时候?啊!我想起来了。雨停那天。”妮德哈哈直笑。
他也跟着笑,笑着笑着,盛家灿说:“我要走了。”
笑容停在脸上,随着喘息,慢慢结成了霜。她知道他的意思,不是走到住的地方去、走到县里去,是说他要回北京、广东或者香港,走到离山很远的地方去。就像水一样流动,要去很多地方。
溪水冻结,细小瀑布凝成哈达的雕像,四处见不到流动的泉水。盛家灿问:“你有什么想告诉我吗?”
视野内是山,但又没有山,雾气包裹了一草一木、陡峭的悬崖和高耸的山岭,山披上霜雪,隐匿其中。妮德顶着她招牌的笑容回答:“没有。”
妮德初八下山,涛德比她还要早。家里给涛德谋了个去处,要他去学木匠手艺,大伯照惯例又讲了一通话,嘱咐涛德认真务实,给家族谋荣光。涛德微微笑着,点头答应,拎着礼物,早早去师父家里拜年了。
家里少了个人,除了少烧两副药,其实没有大妨碍。走之前,妮德每天照常是要做事的,煮饭,洗衣,看堂嫂子愁眉苦脸。
堂嫂这一胎怀得很辛苦,她预感不好,怕万一之后还要生。计划生育不抓还好,万一运气不好,抓得严了,就得住到山上小棚子里,想想都受罪。这几天她一直和妮德、和她婆婆哭,心里害怕。
妮德的大伯母在她屋里贴男娃娃相,抽空嘴上安抚她:“他们都好久没上山来了,怕什么。”
外面有人说话,是疯子来送年画了。说是送年画,其实就是乞讨,有的村里人怕麻烦,怕把福气赶走,多少会给点打发。大伯母出去赶人,就留了妮德抱姗德。堂嫂子安安静静坐着,突然掉眼泪了。妮德连忙拿戴袖筒的袖子给她擦。
堂嫂说:“妮德,我真的是后悔,悔啊。男人一个都靠不住。”
妮德说:“确实。别人都靠不住。你不要哭了。”
堂嫂子叹了一口气:“可惜我现在也没有地方可以去,要不然真的想一走了之了。”
“不要想那么多,”妮德抱着姗德,站起身来,问她道,“要不要吃红糖发糕?蒸热快。”
堂嫂答应了,妮德就去蒸发糕。她蒸了三块,一块是堂嫂子吃的,还有两块自己吃。村长来家里拜年,她去倒了茶,安分地退出去,又像是以前一样绕到外面的草垛里趴着。他们这次说的还是村里事,但在最后,村长提了一嘴,说到瞿秘书带过来的人要走了。这次妮德比大伯还要先知道。内心很淡然,好像一片叶子落进了山里,迟早的事情。
初八那天,妮德坐村里运柴的车下的山。有便车搭是好事,腿脚能省几步路,也不用到处换坐骑。晃悠着过山路,也没别的事可干,她坐在木柴中间,被一些不必要的感性一网捕到,破天荒什么都没想,发了一会儿呆。
下山后,她直奔银行。
妮德要有钱,要有人脉,要有权力,为了过得好和舒服,为了能一展拳脚,也为了她的正事。她要变成说话有分量的人。
查账时多看了几眼。时间比往常晚,数字也有出入。结合打听到的消息,妮德有不好的预感。
走出银行,她站在路边。风一吹,垃圾和落叶一起滚动。路上的坑坑洼洼积了污水。摊贩拉着车停在路边,支起油锅,陆陆续续有人买东西,用塑料袋拎回去。该回家了。女孩们走在一起,不知在谈论什么,兴高采烈,笑容阳光又热烈。男孩们结伴经过,与女孩擦肩前都不动声色,
一转背就挤眉弄眼,推推闹闹。人们的脸与心都洋溢青春,充斥希望。
天色渐晚,红绿灯随之变得刺目。夜晚就要降临。天黑了,每个人都要归家。妮德站在街头,漠然地屹立。
新学期开学,妮德没有办理住宿,转而申请退住宿费。她去学校后勤处磨了几趟,拿到了钱。
之后去找歌厅的大哥,想要盘点活来做,但网吧逃保护费的事已经惹毛人家,大哥有意刁难,叫她去管台球厅。这家也是不交保护费的,要她去管,自然是让她设个套逼人家交。丧天良的事情,妮德刚出门就踹了电线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