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学校,妮德开始清算人情,想办法变现。总务油水最多,校园里划了一块地种树,请人和买树苗,她都拿了回扣。小卖部和食堂是校长亲戚,早就定了的,撬不起来,反挨了好些难听的话,但她不在乎。就连书记,也被她敲走一壶好酒。
星期一,妮德去上晚自习。这时候,她其实常常逃晚课,往常也没人说什么。但这一天突然去了,也没什么事,不是考试,又不要填表。她就待了一晚上,照常复习,看了书,做了作业,直到打铃。
她慢条斯理地收拾东西,教室里一直没关灯。等她抬头,看到的不是负责关门的同学,而是盛家灿。他还是住校的,但到校门口和到宿舍有一段同路,等她一起走。
看到他,她先忍不住笑。因为今天升旗,两个人都穿了春秋校服。一看到他穿校服,妮德总要想起夏天时穿粉校服的窘事,一开始老被问有点烦,后来适应了,也没什么大不了。还挺特别的。只有他们两个。
不提还好,一提这件事,盛家灿说:“那是我第一次相信你。”
妮德放声大笑:“第一次就翻了车!那你以后还相信我?”
“所以没信,”他说,“你说你要把我丢到山里喂熊。”
“那个倒不是骗人的。”
盛家灿说:“你有写日记吧?”
“是啊。在山里的时候。”
“我也写点东西吧。”
“你想写?”
“嗯。”
“不要嗯了,你知道我心情不好吗?”她朝他笑。
“以后不说了。”
“不,你还是‘嗯’吧。我喜欢你这样回话。”妮德想,心情不好又不等于讨厌。她心情总是不好,他已经是少有的让她心情好的东西。
月亮很大,皎洁得不像话。这个时代,即便是人生活的地方,灯也不那么多,不那么亮。人造光源少,因此月亮格外明亮,悬浮在夜空中。他们离开教学楼晚,现在外面都没人了。两个人说说笑笑,边说边走,宛如两名最清纯的少年,在享受只此一次的青春。月亮跟我走,走在我身后,到了路口,该要分道扬镳了。
妮德突然停下脚步,飞快讲了一句话。盛家灿几乎没听清。
“我以后不会来学校了。”她说。
青春突如其来,然后,戛然而止。没有一丁点预兆。
他没说话,但不往前走了。盛家灿转过身看着她,月光洒落在他脸上。月亮在她背后,妮德站在黑暗里,面容一片漆黑。你不知道她是谁,不了解她的所思所想,不知道她要去哪里,正在和将要做什么,被蒙蔽的领域并不容你触碰。她不对你公开,全都陷在比夜空更深的深渊里。
第37章 第二部分16
龙潭沟村全境都在山上,村如其名,路不好走。妮德的爸爸和大伯没分家,两家人住在一起。后屋分里外,当时堂哥还没结婚,妮德、涛德、堂哥和奶奶住那里,妮德和奶奶睡里面,堂哥和涛德睡外面,男人既看守,也保护着女人,就像对待砍好的柴。妮德除非上学,就是在家干活。奶奶见不得她学习,在家要是翻开书,那是要吃耳光的。妮德挨打会抱住头,要么跑,奶奶揪住她的后衣领。两人像玩丢手绢似的,绕着转。堂哥看到老是笑,边剥花生边看戏。大伯母低着头,扫掉地上的果壳。
十二岁时,妮德第一次卖头发。家里的女人都有留头发的习惯,为的是能在收头发的人来时吆喝一声,一剪刀下去,把辫子卖给他。头回卖了头发,她不哭也不闹,完全不像个普通孩子。头发不是自己的,那也没什么,手、脚、阴道和子宫,都没有太大的区别。我们的生命总不会是我们自己的,不属于别人,那也会属于更广阔的集体。人永远都不受自己摆布,只是多或少的问题。
那时是夏天,妮德偷溜出去,和村里的其他小孩到山上玩。
带队的有几个大男孩,胆子很大,一路到山里玩。两块巨石横在山中,像被巨斧劈开一般,底下形成一条天然的路。几十年前打鬼子,当兵的就走这条路,藏进山里,没被逮住。他们到了石头上,从顶端往下看,高得令人腿软,而断崖与断崖之间相距几米远。
不知不觉,孩子们互相推搡起来。谁敢跳过去?谁能跳过去?你敢我就敢!
性情最柔和的涛德劝说他们,会出事,别闹了,回去吧。有人立马挤兑他:“你妈跟着男人跑了,你怎么不回去找你妈呀?”
霎时间,涛德脸上血色全无。
但这争执只是一角。其他孩子仍嬉笑打闹着,捉弄男性伙伴的生殖器,说道谁滑稽的糗事,谈论一些琐碎的快乐。就在这时,一个人影飞奔而来,疾驰冲出。孩子们像被泼洒沸水的蚂蚁,惊慌闪开。头发参差不齐的女孩冲出悬崖。
那一天,太阳高悬。
与太阳一起,妮德跃入空中,跨越凛冽的风,最终落到对面山崖上。风迎面吹来,她转过身。
广阔的苍穹之下,浩荡的山野当中,女孩短发弥散,微微压低头,龇着牙露出笑容。金乌炫目,从她背后徐徐升起。“不知道你们一天天都在傻乐什么。”她保持着笑容说。
于妮德自己而言,她的笑只是一种表情。但看的人却不这么想。话语被风吹去,没有传达到人耳中,可光笑就足够了。妮德的笑脸,他们觉得是挑衅。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移到了她身上,大呼小叫,几个胆大的也不再犹豫,学着她的样子,模仿她的果决,一举跳过去。挑战充满刺激,笑声在山谷里回荡。
因为这个游戏,村里死了几个小孩,跳得不够远,从中间掉下去摔死了。脑袋砸破,淡粉色的脑被抖破,血流了一地。大人们把人拉去埋了。淡淡的血腥气被风吹散。山并不理会某一个人的死亡,就算全人类毁灭了,大自然也照旧。之后,夏天照样来。
上小学时,妮德就感到吃力。不是学习本身吃力,学业简单,是上学难。涛德去学校,她却不能去的日子比比皆是。家里有活要干,有脸色要看。起初,她并不非要上高中。
十二岁这一年,她决定出去上高中。
这是大事,初中就要开始筹备。去学校路远迢迢,天还没亮就出门,天黑才回家,作业都在学校写,回家就干活。这样的生活很混沌,可看透了又简单,妮德很快抓到了本质。
钱是硬通货。给了钱,家里的意见就会变少。
但不能不收敛地给家里钱,因为他们会心安理得,认为这是她该的。
在乡下,请人做工的地方有限,只能压缩念书的光景,凑时间去附近找工做。那时没有消停,但凡能赚钱的活计,都要想方设法做一做。有空档就学习,梦里都在解题。最喜欢的打工是饭店。她在前厅点菜,也在后厨洗碗,碗里有剩的菜,老板没在看,就用手捞进嘴里。在家偷吃,在店里也偷吃,吃饭是要偷着做的,就跟积蓄力量一样。那时治安乱,也被抢过包,所以后来换成了腰上别的,更稳固也更安全。
在外面待的时间长,家里自然有意见。挨打时心里并不好过,鼻青脸肿去干活是很没尊严的一件事。可很奇怪,尊严这东西是哪来的?这个词汇是谁教的?人为什么因它而感到不好受?为了废品翻垃圾的时候,吃掉进潲水桶的食物时,顶着淤青、一只眼睁不开走在烈日下时,妮德愤恨地想,尊严是人类的弱点。
妮德没满十五岁,偶尔妮德也会想到死。她不想死。
升高中是一个很大的关卡,需要更多的钱,还不一定保险。这时候,妮德开始绷紧了弦。想赚钱,但只有零工可打。她要的不是小钱,时间不够,大钱才能解决问题。县里资源都被瓜分完了,一个小孩进去闯,想都不敢想。
被省重点录取以后,妮德争取过帮助。她不惜撒谎,说自己目标是考大学,即便她压根没那样想。有一位好心的大学教授,但他需要和家长面谈。有一对好心的夫妇,可他们在她和另一名学生中选择了另一个人。
对上大学,妮德没有那么强的意愿。一来村里只出过一个大学生,就是瞿秘书,他是外姓,还只算半个村里人。在人们的认知里,上大学的价值并不深刻。二来,妮德固然天资聪颖,却有一种农家紫微星特有的刚愎自用。因为周围人都没她聪明,全都帮不上她,只能给她使绊子、添乱,她只有自己可仰仗。大学要学什么,她相信自己也能学,那都不是必须的。她最要紧的是挣钱,最需要的是一条直通梯,让她能一步登天。
蔡娇的名字用不下去时,妮德并不尴尬,只是很烦。养螃蟹的男人和卖螃蟹的女人堵到她学校。
给她做保证的老师私德有亏,是被要挟的冤大头,在雯雯妈的恐吓下很快交代了。妮德只见过雯雯爸,和雯雯妈是陌生人。发现她真的是初中生,雯雯妈抱着手臂冷眼旁观,雯雯爸冲击更大。男人太难以置信,又不能甩巴掌打人,只好一而再再而三像傻子似的重复“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