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屋子在镇外的乡里,存的东西够用几天。盘点自己的状况,大多是坏事。妮德安慰自己,车到山前必有路,就这么一回事。况且,最大的好事就是她不用再诓谁去赌马了。妮德承认松了一口气。自己的日子已够不好过,她不想再拉无辜的人去过坏日子。
想到这里,她又有了一点安心。纵然微薄,可妮德本就不需要充足的底气。她鼓励自己,不怕,不要怕。手和脚长在自己身上,能吃饭、能睡觉,没到枪毙的地步,有什么大问题?只要能喘气,人就还能折腾。命是握在自己手里的。她的命不会停在这里。就算命要人停,她偏就不停。
到第四天的时候,她打了个电话给网吧。问老板有没有被波及,钱怎么样。老板说被砸了两张桌子,好在当时就俩熟客,网虫戴耳机反应迟钝,没什么影响。老板问她闯什么祸了,妮德不说,只说要躲一阵子,避一避风头。
老板说:“那谁经常来,一直在问你。”
妮德说:“谁?”
“就那谁啊,”老板说,“盛家灿。”寡言的男高中生天天来,又不直接问,就站在那,挡着别人的路,是个赏心悦目的障碍物。被问起有什么事,耍酷的伪装烟消云散,一开始先头低低,语焉不详地说没事。转了半天,实在耗不下去了,才说实话“我找她”。
听完以后,妮德面无表情,果断道:“别管他。”
安静了几秒,妮德莫名其妙又补充:“要他别来了,白费力气!”
妮德希望在其他时间、别的地方认识盛家灿,她可以和他对视,然后,说出生她的人给她起的姓名。他肯定会永远记住。虽然妮德不相信永远,但永远是个好东西。不论是要跨越世纪,还是时间与距离。它是与“纯粹”“真正”相吻合的词语。
老板又说她嫂子打来找。他们楼下有个小卖部,找妮德,电话能打到那里。问题是,知道号码的大多是生意上的人。妮德确实告诉过堂嫂子,堂嫂子挺着大肚子,抱着姗德,心情很不好,嘴边总挂着要一口老鼠药药死自己。妮德怕她有个三长两短,才给了她一个号码。
妮德打电话回去,接的人是村里其他人,等了一阵,转给堂嫂后。妮德才说起话来。
妮德问:“什么事?”
堂嫂子说:“妮德,是妮德?”
妮德说:“是我。什么事?”
堂嫂子说:“我想……我想下山!”
“……”妮德说,“什么意思?”
“这几天好像有什么事,爸爸他们都下山了。我好难受,好痛苦。我怕要抓大肚婆,前天有人去了棚子,不知道被谁拆了,又要建一个。我心里慌,没有定下来的时候,呕得胆汁都出来了,屎屙不出来,结在肚子里。姗德一天到晚哭。在这山里,我真是不想活了。妮德,我想下山,你来接我好不好?”
妮德说:“过一阵再说。上不出来,你每天动一动先,也去卫生院问一问怎么办。”
“我受不了了!”
“嫂子,你听我说,”妮德换了一边夹电话,“你要先把肚子里那个卸下来。你肚子那么大,我有心帮你,也带不动你的。山路多难走,你又不是不晓得。嫁过来的时候还记得吧,走得腿都要断了。我堂哥会发神经,肯定是要偷偷跑的。”
“妮德——”
“好了,我还有事。”妮德要挂电话。不要怪她心肠硬,眼下不是她有余力帮人的时候,谁知道是不是挖好了坑等她跳。然而,堂嫂子再次喊住了她。
这一回,堂嫂又说了一件事。
按电话机的手顿住了,听完那句话,妮德陷入沉默。
这天晚上,妮德去找约好的倒车的。要回山上,单靠步行行不通。租车公司无一例外,几乎都在当地黑社会手下。她只能找外地的,转车过去。妮德是这样想的,被大哥抓到前,肯定要被这外地的大哥的先抓,她能做贡献,有自信说服和投靠别人。再不济,她还有保底的手段。妮德很不想上山,风险太大,可她有想知道的事,只要有一丝可能,她没办法放弃一点点可能。
去和人碰头的路上,妮德走得很小心,看到有两三个男人驻守在那,她马上掉头。
另一条路上也有人。
再拐弯,仍有黑影站在那。
身体打冷战,鸡皮疙瘩开始发作,妮德沉住气,假装是无关的人,从走到跑,步伐渐渐加快,冲进种满紫云英的农田中。
正是紫云英开花的季节,到夜晚,花朵都闭合着休憩。有个跑得快的追上来,将她踢倒在地。妮德毫不停顿地爬起,转身时,手解开腰包,握着往伸手抓她的人脸上甩去。那人没料到反击,捂着脸滑跤。另一个人赶上来了,一掌推她的头,再次把她推翻。妮德手撑地,又一次转身爬起,用力砸向后方。
余光能看到黑夜里的车灯。灯光射向她的挣扎,更多黑影在涌入花田,朝她袭来。
花朵在沉睡。她反复地摔倒,起身,摔倒,起身。膝盖磕痛,手臂不住地发抖,呼吸都忘记了,手指却仍死死拽紧包带。没有时间流泪。山里打猎用的猎叉刺来。她一个踉跄。木头不至于捅穿身体,但抵住了背,把她叉在地上。妮德拧动身体,想继续往前爬。几双手压住她。每一双都比她更强壮。小腿被踩踏。每个人都比她更高大。
绝望迟钝地、麻木地袭来。
畜生和性是有共通之处的词语。对部分人而言,畜生所代表的含义是无恶不作、禽兽不如,是邪恶和丧失人性,性是享乐,是舒适、轻松的消遣,是一种单纯的快乐。但是,对另一部分人来说,性是痛苦、剥削和罪孽。畜生则是说这个人软弱无力,赤手空拳而无任何反抗能力,如牲口般任由摆布。人与人天差地别,这样的词太多了。
她想起那头被杀掉的畜生。捆在竹竿上,一刀下去,血从喉咙喷出的猪。终于,逃无可逃,连挣扎都挣扎不了了。颤栗不受控地发作。一瞬间,妮德的脸细微地扭曲。只有一瞬间,片刻,一秒钟不到,完全没有人察觉,很快恢复了正常。她没有哀号。
善战的怪物在围剿中灰飞烟灭,求饶没有,惨叫没有,呻吟也没有。最后,只微乎其微,很轻地发出过一声求救。
她说:“……妈妈。”
回去乘了一辆松花江牌面包车。被押上路时,她才认出来,抓捕她的是山上的人。男人们在散烟,互相点烟。大伯没来
,她爸爸在那些人当中,正老实巴交地感谢帮手,抓人让他们出了力。堂哥不怎么来县里,兴奋不已,高谈阔论今天的见闻,又跟妮德嬉笑说,托她的福,家里现在进账一大笔钱:“你惹出这么大的事,我们还是愿意饶了你。已经给你找了人家,回去赶紧嫁了。老老实实过下半辈子,听到没?”
妮德被关在面包车后排,不理睬任何人,心如死灰,没有表情地歪着头,不再动弹。
车行驶在路上,外面传来广播响。是这几天的马戏表演,卡车上架着喇叭,在公放宣传:“山羊走钢丝,小狗跳火圈,猴戏。晚上六点,准时开始,欢迎父老乡亲到人民广场……”
车飞驰过去,灯光在妮德万念俱灰一般的脸上扫过。
特别的笑声。
车里的所有人都听到一声笑,来自最不可能的人身上。妮德发出笑声,接连不停,轻微而一连串地滚动。她理了理,让山里人知道她离开学校的是楚建国,能逮到她租车的是县里那帮人,来抓她的是龙潭沟村的村民。她实在忍不住,笑得花枝乱颤,满头紫云英犹如耸动的鳞片,战战起伏。
前排,堂哥没好气地质问:“你笑什么?”
“对付个我,亏你们这么团结。”妮德不再笑了,轻声自言自语,“能让你们联合起来杀死我也是我的胜利。”
第40章 第二部分19
附近一个村,有女人要嫁来龙潭沟村,就到妮德家,已经上山来了,现在算是妮德和涛德的后妈。相对应的,妮德要和他们同村另一个人结婚。涛德不在家,妮德被关了柴房。女人在家帮忙,给妮德的伯母打下手,照顾妮德快生了的堂嫂。被丢进柴房前,妮德草草瞥了一眼,是个瘦瘦高高的女人。妮德不知道家里给了多少彩礼,但从听到的来判断,花的是楚建国给的钱。
楚建国的想法倒有趣,只要她被抓回去结婚,一辈子就毁了。永久留在山里。这是一个一劳永逸,且冠冕堂皇的法子,狡诈又一针见血。
潮湿时,柴被挪到柴房里。人不听话了也是如此。妮德被捆了手脚,一天天地倒在柴房里。没人送饭,一连饿了好几天,人饿老实了,才渐渐有点干粮可吃。
人抓到后,大伙儿都很高兴,晚上喝了壶酒。
有人去外面劈点柴来烧,只见地上草晃动,竟然是条蛇。一斧头下去,准头够好,蛇从脖子断开,变成两截。
三月三,蛇出山。不论是什么猛兽,砍了头必死无疑,这人松了口气,反而喜上眉梢。蛇肉进补,最补虚壮阳的东西。他准备捡蛇,丢给厨房,煮了下酒。想不到才弯下腰,那蛇头竟然弹射而起,只一截脑袋,死咬住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