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屋外惨叫,人们冲出来看。蛇毒发作得快,那人整条手都肿起来。又是送卫生院,又是继续把蛇劈碎、吃肉,闹了个通宵。
不止一个人去看妮德。
刚关进去时,大伯就来了。他说了好一大通,却没得到一星半点的回音。
妮德佝偻着脊背,垂下头,头发往下坠,形成遮蔽面容的密林。她没有昏过去,睁着眼睛,但对任何处置都毫无反应。厮打中,嘴唇和鼻子碰出了裂口,血一点一滴,从鼻尖和上唇滴落。她双目空洞地凝视地面。像死了似的,可能已经死了,无疑早就死去了。
大伯自顾自说了好些话,走了。
某一天,妮德还在睡,感觉脸上一阵湿,热毛巾的味道,有人在给她洗脸。她睁开眼,看到堂嫂子。堂嫂子看着没什么精神,叫妮德,妮德依然丢了魂,不给任何回应。
堂嫂声音温柔,给她说:“妮德,叔叔今天结婚,新婶婶跟着我们住了一阵了,人蛮好的。她听说你会读书,还带了几个练习本给你。妮德,你不要怪我,也别误会我。我和爸爸他们不是一边的。你跟那个人的事,我没告诉他们。”
哪个人?妮德的眼睛第一次转动,对她的话有了反应。尽管脸色没变,但至少看向她了。
“那个外地人。过年那晚你出去,我看到了,没把你留的门合上。”
妮德闭上眼。萤火虫中的脸庞、水中的躯体、泛红的耳廓在眼前浮现。
“我都知道了。”堂嫂苦口婆心,试图用最热忱的心、最殷切的劝告唤醒她,“我跟你说过的,男人靠不住。男人是靠不住的啊!妮德。他还是个城里人,肯定会把你玩完丢了。你不要怪我这么做,我是见不得你犯蠢、找罪受、撞南墙。你不知道,我们的命就像草一样贱!”
妮德闭着眼睛,好像死了,过了一会儿,她重新睁开眼,连日来头一回开了口。声带干巴巴,好似粘连在一起,声音嘶哑难听。妮德说:“上次电话里说的呢?你说你知道的事。”
堂嫂表情难看:“啊,我不……”
假如不是手被绑着,妮德很想用手撑住头,用力叹一口长气。手被捆住,也就免了这道程序。可堂嫂觉得不够,她没从妮德这里听到答复,感谢或执迷不悟,什么反应都没有。她只好扶妮德起来,让她靠在柴上,再次询问她:“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妮德。你要靠自己,不要被男人骗,别被猪油蒙了心。”
妮德说:“你解开我。”
堂嫂想说不行,还没出声,妮德就接着说下去。
“解开我,”她一字一顿地说,“你这贱人。我要把你杀了,拿镰刀割了你男人的头,小孩扔火里烧死。用斧头砍死你全家。把你们做成包子,带到你娘家去,吃给他们看,娘家人也片下来煮了吃——”
堂嫂尖叫一声,猛地站起来,差点没站稳,慌忙扶住肚子。她感觉好像从未认识过妮德,难以相信,这么怨毒的咒骂出自她口。堂嫂子哭着冲走了。
妮德身体倾斜,又没有手可撑,直接倒在地上。她躺在地上,心里并不茫然,反而有把握。听声音知道,她爸今天结婚,还真是挑了个良辰吉日。妮德又笑了。
这世上太多事可笑。只不过有的人受了惠,笑是得逞。有的人足够蠢,人云亦云,发觉不了。
腰包没了。手绑在后背,已经从酸痛到麻痹,她用手指揪外套,慢慢扒拉,抓到内胆。妮德从中抽出小刀。握紧刀柄时,她闭上了眼。她是妮德,妮德总是有备而来,不可能不做打算就以身涉险。
绳子很快解开了,手腕痛得龇牙咧嘴,几乎没了知觉
。崴过的脚略有复发,万幸不严重。她把脚上也解开。具体时间不知道,但太阳升太阳落,日子还是能算的。
接她的车晚上来,按照先前的盘算,等天黑动身。过了这些天,什么时候来人都清楚了。之后不会有人,趁现在放松手脚。嘴巴干,有股血的甜味。肚子饿得疼,她闭上眼睛,默默听山里的声音。一时间,感觉又回到了小时候,被关在猪圈里时,她也是如此,拼命地听着,竭尽全力地听着。
柴房里很暗,妮德蛰伏在这里,浅浅地窝藏着,像某种脊索动物,团成一团,等待时机。
妮德遭罪,山里也有人心里不是滋味。
大德的心情是很复杂的。说背叛么,有一点。说愤怒么,有一点。也有点不甘心,妮德怎么能被当成罪人一样处置。他很信赖妮德,即便过去看到过一些东西,对妮德有过一些怀疑,也从未捅出去。可这次抵赖不得了,你那么看不起山里,看不起家族,看不起他们,那就要接受惩罚。这里有那么不好么?没那么坏吧?他从小生在这里,所看到的每个人都过得还不错,很幸福。
大德去山里干完活,往回走,在路上,总觉得有人跟着。站定看了一圈,又似乎只是风。风一刮,成片树木都瑟瑟发抖。他转身再走,差点撞上人。某人不知何时到了他跟前。
大德一抬头,就看到一张美得缺乏生气的俊脸。盛家灿穿一件轻薄的开衫,头发清洁而柔软,笑容令观者心醉神迷。他说:“你去山里了?”
大德被他的皮囊震慑,但没好气,结结巴巴道:“哦……哦!你……你怎么在这?还来山上啊?”
“嗯。他们都很忙,没空理我,”盛家灿来到他身边,垂下头注视他,“你知道妮德在哪里吧?”
“不、不知道。”
大德看着他,没来由地感到不适。面前的人的提问很平静,脸上是一种奇异的微笑,盛家灿明明不是爱笑的性格,此时此刻却像套了一层人皮的另一重生命体,不合时宜地笑着。
盛家灿问:“她在哪?”
“我真的不知道!”
眼看到了家,大德急忙钻进去,猛力拽着门关上。眼看就剩一条缝,一声闷响,门被一只手拦住了。大德被牢牢攥住手腕,动弹不得。
好像不获准就进不了屋的死者,门外的人静静地说:“让我进去。”
第41章 第二部分20
大德往外看,只能见到一线面孔。盛家灿近距离贴到他面前,一门之隔,一条视野内,门外的人表情僵冷,眼神苍白,眼黑死死盯住他。这幕叫人想起录像厅里看的日本恐怖片,鬼猝然撞上脸来。钳住大德手腕的那只手一片冰凉,大德嚎叫一声,向后撞到椅子。
吱呀一声,没人拉动,木门自己徐徐向内张开。
春寒料峭,山上常常没太阳,白天也蒙着冷而暗的雾。门口背光,那是一幢人形的黑幕,黢黑一团,死一般伫立在门前。
大德还没起身,就听背后一声巨响,家里的挂钟“咚”的一声坠落,砸倒了底下桌上供的菩萨。
两个人都看过去。盛家灿很平静,推测是天气太潮,零件老化,他本就是这种安定的性格。大德却吃了一惊,战战兢兢,低头回道:“在族长家柴房里。老屋后面那个。”
他再去看,门外空无一人,盛家灿已经走了。
等天黑是为了趁人少,用刀挑开门跑,妮德沉重地呼吸,像进食时一样卖力。她坐在柴房,手搭在膝盖上,脸藏在手臂后面,只露出一双眼睛。计划很好,但耐心有限度。摸着良心说,妮德恨得有点太久了。她是俗人,也想一不做二不休。门发出声响,她当即站起来,握着刀抬臂。
门一开,她就狠狠刺出去。
盛家灿握住刀刃。
神色纹丝不动,看到她时,他心里顿时释然了。很想抓住她的肩膀,说“还好你没事”,也想捧住她的脸,用带血的手。血肯定会把脸搞得很脏。可他没那么做。他只说:“冷吗?”
才刚刚三月。时隔多日再见,她先回过神,抓住他往外跑。“没有人看着?”她问。
他说:“没有,但不能走门。”
她辨认着道路,又问他:“手痛不痛?”
这天族长家有喜事,前院热闹,后面就冷清了。妮德的爸爸是二婚,不能大操大办,可还是要办酒,请客吃饭。没有人看门的原因也在于此,都去吃饭喝酒了。远远听得到声响。
人们一傻乐,妮德就想吐。
大路上肯定不能去,两个人钻进山里。妮德着急跑,连日没动弹,吃不饱肚子,腿居然像面条一样发软,膝盖直直往下落。松软的土地不平整,她险些从山坡上滑下去。幸亏盛家灿手疾眼快,死死抓住她。汩汩流下的血沿手腕淌进她袖管。妮德头一次意识到他力气那样大,足以单手把她整个人拎起来。
她同时也惊讶于他这么用力。这个人把我的安危系在心上。妮德想。
盛家灿表现得不急不躁,耐心地说:“不着急,慢一点。”
她被拉起来,眼睛不住地观察他。他看起来有条不紊,可她感觉得到,这个人正处在愤怒中。他有什么好愤怒的?遭受这一切的又不是他。
到了林子里,妮德蹲下身,抓了把红丝草,捋掉土往嘴里塞。嚼碎了,直接捉住盛家灿的手,拉过来,管不了脏不脏,全吐在伤口上抹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