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警察让她去喝点水,蒋春莹以为是要去超市买水,再不济也该是到店里要点水喝。没想到,这里喝水,就到路边,从某处不知谁挖的小坑里取水喝。山是什么,水从哪里来,谁也不知道。蒋春莹知道这是山泉水,伸手接了些,捧到嘴边喝。冰凉的水驱赶了不适。
不是所有死人的事都要交给刑警,毕竟人的生命很脆弱。这里还是山。
肯定要先封锁,初步调查一下。年代久远,都是骨头了,不容易判断暴力痕迹。即便当地保留土葬的传统,可这里一不是坟地,二没有棺材收殓,蒋春莹马上判断不正常。
老警察却拦住她:“这边很多媳妇是外地的,没人看重。年纪轻轻横死,哪来的棺材?嫌晦气,当然不葬祖坟,寿衣都不换呢,大晚上抬去埋了,很常见!再看看。”
蒋春莹没完全听进去,拿出手机,发短信问了问熟人,确认确实有这种风俗。她一抬头,蓦地看见高处,一处山坡上,有人驻足在那,远远眺望着他们。看打扮不像山里人。蒋春莹总觉得似曾相识。
蒋春莹才观察了几秒,他就转背离开了。
他们去询问工人。工人里,一部分是设计团队常合作的施工队,一部分是在附近招的人。另一方面,也准备去走访山上的村民,尤其是离这最近的龙潭沟村。
拉完警戒线,事情没那么简单。施工方有施工计划,项目的负责人接到消息,今天会临时赶来了解情况。这附近还有个团队在拍东西,来头不小,有不少老外。他们今天不在这边,可隔两天要经过这一带,山上路不好绕,想申请通行。
蒋春莹请示了领导,准备下午在森林宾馆一起碰个头,说明一下安排。正好他们施工和要过路那边私下也能交流,看怎么减少损失。
森林宾馆并不豪华。服务员拿上一大串钥匙,给他们开了二楼会议室的门。蒋春莹进去,开窗透了一会儿风。纱窗下的滴水槽是虫的乱葬岗。
平时这里不用。吊灯是西洋古典风,华丽得有些滑稽,灰尘在灯泡上形成屏障。脱胶的墙纸是卡其色的玫瑰花纹,藤蔓衔接头和尾,无限循环。发霉的角落泛起黑色。画框留下污渍,上面是一副仿造的油画。潮湿把整间屋子浸得病恹恹的。
等待的过程中,老警察主动跟蒋春莹闲聊。
老警察说:“你找对象没?”
蒋春莹故意反问:“你找对象没?”
老警察说:“我?那肯定有了啊!我闺女都上初中了,你要不要看照片?来!”
他直奔主题,掏出钱包,正要展示女儿的可爱大头贴,门开了
。
先来的是本来就在森林宾馆投宿的摄影团队,他们来了四个人。一名是当地向导,一名是摄影师,摄影师国内的经纪人来探班,刚好也参加,还有一位是制片人的助理。制片人是不懂汉语的外国人,就没来了。向导和他们打了招呼,介绍了专门来了解问题的制片人助理和其他人。即便是中国人,大多也都是英文名。
蒋春莹的亲戚在文旅局上班,她和这个亲戚关系很近,听到消息,有个外国奢侈品牌要来当地拍东西。她对这些不感兴趣,当时还想,乡下地方,有什么老外也稀罕?听了也就过了。现在想来,八成就是那个。这边还在开发中,环境保护好,确实足够美。怪不得《阿凡达》都要到中国取景。
介绍了一圈,除了这个,还有另一点让蒋春莹分神。看到那名摄影师时,蒋春莹目光停滞。理由不仅仅是他相貌出色。
但她的注目没有持续下去。度假村项目的几个代表来了,和警察打招呼,也跟摄影团队那边的人轮流问候,握了个手,部分交换了名片。
三方各自在会议桌旁坐下。老警察说了一些情况,解答了问题。通行暂时不行。实际上流程很简单。不到二十分钟就结束了。
宣布散场,所有人起身离席,寒暄得不多,都着急处理事务。
老警察回过头,发现蒋春莹呆呆地坐在座位上,不插嘴,不帮忙补充说明,也不观察环境,一点都不像她了。
别人都走了,只有蒋春莹仍坐在那里,来客出去时,目光倒是跟着动了动。
老警察纳闷地问她:“怎么?”
假如你遇到那种人,你会很难忘记她。假如你凝视过那种高密度的关系,你不会忘记它给你的感觉。
就在刚才,晚一步来的人没有一一介绍,只说明了团队和职务,但在她出神地盯着某人时,对方望向她,朝她笑了一下。那种标志性的笑容比刀更锋利,捅进你的脑海。
蒋春莹高中有个同桌,同学聚会常常有人提起,一个什么都能替你办妥当的女孩。离高考不到百天的某一日,她不告而别。就像某种通过魔法现身的精灵,灯灭掉,这个无敌的人无影无踪。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同学聚会邀请了全体师生,这个人没出现。事实上,他也没真正转学籍到他们学校。几年前同学聚会那晚,她从饭店出去吸烟,远远看到一个身影,正在和他们班主任谈话。他曾望向这边,看不清五官,但从过路人的回头率判断,应该是能令人一个激灵的脸。影子冲她微微颔首。高三最后一个学期,他们班上还有一个人消失了。
刚才,就在这里,蒋春莹目睹无法理解的一幕。
这两个人明明见了面,却握手,点头,很快掠过,向下一个人做同样的事。仿佛他们素不相识。整个十几到二十分钟的共处一室里,有关系的人和陌生人一般无二,没有任何交集。一个属于时尚品牌的摄影团队,一个属于度假村项目。他们的相遇轻得匪夷所思,从这里挖掘不出任何异常。
第44章 第三部分3
蒋春莹往窗外看,发现度假村那些人还在楼下。绿得心惊的树下,几个人在讨论什么话题,应该与工作有关。项目主创年轻得可怕,而她正是蒋春莹要找的那个人。
绿荫下,女人穿职业装,翻动文件夹,听身边的人给她汇报。在得知什么时,她嘴角微微上扬,似乎冷笑了一下,把文件夹按回下属怀里。女人回过头,树影就此遮住了她的脸,再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看见男下属连连点头的勤恳姿态。
蒋春莹当机立断往外走,下楼梯时,她内心反复确认。
之前那个人是盛家灿,一开始她不那么确定。毕竟也没认识多久。她觉得他眼熟,这么漂亮的人,很难忘得太干净。相比旁边的经纪人,他的衣着太过简约了。可能因为待在酒店,只穿了黑色的高领毛衣,水洗牛仔裤也普通,但都挡不住那张脸光芒四射。头发未经烫染,被风吹乱,显得漫不经心。偶尔巧合地对上视线,他会先移开,不过整体表现得很从容。
刚才在山上,眺望案发现场的也是他,远远的不敢确认,近处一看就昭然若揭。他为什么要来现场?
现在这个人是楚龙妮。她一看就认出来了。楚龙妮变了许多,头发束起,露出光洁的面庞,穿一身女性西装,耳坠摇曳,步态闲散而重心平稳。她进门时,其他人都簇拥在她周围。淡漠的笑更多,有特点的笑少了,却依旧原汁原味。不,本来就不会变的。宇宙大爆炸,玛雅人预言世界末日,别人都面目全非,你也可以相信这个人,相信她纹丝不动。
由此也能确认前一个人是盛家灿,他会在她左右,她常在他身边。这两个人总是一起登场,同时退场。
蒋春莹下了楼梯,来到明亮开阔的室外,大步踏向前方。长成女人的女孩就在树下等着她。
终于,进入眼帘了。蒋春莹定定地看着她,说不出来是什么心情,唇舌和声带自动运作:“下午好,我叫蒋春莹。”
女人回过身来了,脸上不在笑,稍稍倾斜着头,既像端详目标,又像在吻某种氛围,不着急说什么。一种戏谑的戒备。
台阶下有人叫她,她向蒋春莹笑一笑,转身先走了。蒋春莹惘然地站着,旁边突然弹射出一个人。男人嬉皮笑脸地凑过来,试图散一支烟给她。她没收。离得太近,能看到他发黄的牙和没修理的鼻毛。
蒋春莹退了一步:“有何贵干?”
“打扰打扰!我是‘八卦家’。这是我的名片。”
蒋春莹皱眉,以为是什么在山上练武术的功夫迷:“你是什么?”
“‘八卦家’!”这人咧嘴笑,“您不认识我?您平时上网么?我在网上很多粉丝的,跟一些报社也有合作!”
蒋春莹知道这种人的危险,互联网兴起,单位组织过学习。她连忙闭嘴,一个字都不说了。八卦家看撬不出什么话,往地上吐了口痰,用鞋剐蹭一下,也就走了。这个人让蒋春莹感觉很不好。
施工队有两类人,一类是外地来的职业建筑工,剩余的基本都是龙潭沟村的人。
在他们之中,有人表现得有些奇怪。
蒋春莹和同事都发觉了,但问了挺多都不赶趟。比起大都市的人,生活环境越是狭小逼仄的人越顾忌人情,不想惹上事,也越不容易开口。趁同事起身,蒋春莹换方向提了个问题:“我们之后也会去村里问,现在先问问你。过去这些年,村里有什么人突然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