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把人送上去。两个孩子踮起脚,看到大人在车内坐好。妮德去看盛家灿,想知道他送别母亲时的心情,没有别的理由,她只是好奇。他没有什么表情。
听到盛澍用“谢谢你了,小哥”道别后,盛家灿几乎是冷漠的。可是,等车扬长而去,妮德清晰地看见,水域上的薄冰碎裂了。原本面无表情的脸细微改变,先是眼睛垂落,继而抿起嘴。令她惊讶到想叹息,他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那是十分孩子气的悲伤,她怀疑眼泪会从他双眼涌出来。但很快,水面恢复了平静,微不可察的涟漪淡入了云烟。
盛家灿泰然自若,说:“走吧。”
她仰起头,看了一眼天:“离天亮还有很久。”
二十五年后,盛澍早已移民国外,自费出版自传,作品研讨会在普林斯顿举办。写到这一天和罗斯玛的重逢,她说:“一见到她,离我很远的神志马上回来了,就好像噩梦突然结束。在第一段爱情里,当我一回头,背后的人全都消失了。我那时的伤心无以言表,这种痛苦并不仅仅来自于我个人。我不再相信爱了。
“我不是说爱情,而是我与我的朋友、亲人之间的爱。我父母对我很严格,是非常狠得下心的人,当断则断,绝不允许抽刀断水那样的事发生。因此,在我爱上错误的人后,在我尚沉浸在羞耻中逃避时,他们先一步抛弃了我。这时候,我唯有如抱紧浮木一般,紧紧抓住当时的爱人。即便错误,但能帮我自欺欺人地渡过痛苦。趋利避害是我的本性。我不明白,始终不明白,怎么只一步踏错,我就只剩坠落这一个选项了。
“在我与罗斯玛再见时,她只问我,还生她的气没有,是不是怨她。我哭了,因为我也害怕很多年,担忧了很多年,她是不是鄙夷我。我们厌恶自
己,畏惧着失去对方,于是长久地遗失了彼此,不惜孤身一人。全世界的人里,我最怕她厌恶我。如果她也不站在我这边,不在我身后,我就只有一头惘然了。
“罗斯玛搂住我,很轻、很轻地把手放在我的背上,是安慰,也是接纳,是支持。‘都说要你不要爱上他了。’她说。我默默在心底说,我从没有真正爱上过他,不管你信不信。
“人生在世上,并不是需要他人,只不过需要他人、一些人、某几人、某一个人的认可。没有这一个或几个人的人也能活,当然能活着,不需要爱也能壮烈而平静地活,但一定要更当心自己的软弱、寂寞与无助。当它们挑你没防备时一拥而上,人极易像无头苍蝇般,仓皇乱窜,撞向任何可能给自己一点点认同感的地方。被爱的欲望是隐疾,长久埋藏在生命里,令你掉以轻心,却不会轻易消失。我们有时需要那样的地方,不会审判我们,不质疑我们,安全的、充满耐心的、有爱的。”
二十世纪最后的夏季,林妮德和盛家灿走在山间的路上,踏入林子里。树遮蔽了本就微弱的光,包裹出一团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渊。为了踩点,同一路线已经走过成百上千遍。手电光随着步伐颤动,两个人形影相吊,精疲力尽。身体污浊不堪,四肢瑟瑟发抖,犹如两头孤独的野兽,又像失去倚靠的幽灵,掩埋了阴湿的秘密,走在流浪的归途。
山里的夜很冷,路不比平地平坦轻易,每一步都很艰难,喉咙也干涩得隐隐作痛。猫头鹰在鸣叫,这一路分明很危险,可心仍不自觉地落下了,静悄悄地,犹如搁置在清澈的小溪边。不是现在安全了的感觉,而是现在死了也足矣。
当然,不会死的。林妮德说:“我妈妈会用勺子盛白糖,放到火上烤化了,喂给我吃。只有我吃,别的人没有,我哥哥都没有。很甜很甜的,真的很甜。”
妮德说:“有一回,她又拿了糖给我。我闻到了难闻的气味,农药的气味。但我还是张开嘴。妈妈哭了,在我吃之前,她把勺子丢进火里,抱着我哭了。”
那是她被抽耳光会跌倒在地的年纪,拿着有自己一半高的镰刀割猪草的年纪。她被妈妈拥入怀中,只因这个怀抱而感到高兴,其他的,什么感情都没有。妈妈的泪水挠湿了脖颈。
妮德轻轻蹭着妈妈,手抬起来,慢慢地,很轻地,放在妈妈因哭泣而起伏的背上。这是支撑不了妈妈的。这是支撑了妈妈的。
她低声说:“妈妈,我不怕死。”
妮德不知道妈妈的名字,山里的人用“谁谁媳妇”“涛德妈妈”称呼她。妈妈不过生日,没有家可以回,所以留在这里。妈妈的温柔降下来,就像树荫柔软的抚摸。看眼睛,妈妈经常是死着的,只有身体还在动弹,就像鱼被开膛破肚,唯独身体还在徒劳地摇摆。死是一团坏了的蚊帐,缠在妈妈身上,越收越紧。妮德不怕死,只要和妈妈在一起。妮德不怕熊,不怕挨打,不怕干不完的活,不怕山内外的世界。她唯一害怕的是和妈妈分开。
妈妈挣扎到了最后,始终如一。这是不由她选择的战斗。
日出时,太阳渡过山峦,光直射进黑影覆盖的瞳孔。曙光触摸崇山峻岭,却无法抵达山的背面,任由阴阳割昏晓。“我妈妈就在这座山里。”林妮德目视山,眺望不知在哪的地方,“就像山一样,和山在一起。”
第47章 第三部分5
他们去收拾小棚,做着做着,盛家灿蓦地停了手。他自言自语:“人不该住在这种地方。”
妮德瞥了他一眼,倏忽间,做了决定。她扯开绳子,一整个掀开,把棚子拆了。活动骤然改变,他没有疑问,跟着从收到拆。雨布扔掉,支架敲碎。两人肢解这囚禁特定人群的小棚。但新的小棚会一个接一个地建起来。
太阳还未来到的低处,在深深的黑暗里,他们连自己都看不见,更不用提彼此的脸。妮德一跃而下,落回山的阴影中。声音孤零零地在暮色里飘动。
盛家灿问:“我能为你做什么?”
林妮德说:“不要让我为难。”
天逐渐亮了。妮德翻到高处,准备爬树。她叫盛家灿过来,要他趴下去,他一知半解,懵懵懂懂不知道要做什么。她懒得废话,把他压下去时忍不住笑,很快收敛了。
妮德踩住他,借力上了第一个树杈。坐稳后,她朝他伸出手。盛家灿已经站起身,歪着头看她。她也盯着他。天际已然不再黑暗,日出在即,时间紧迫。两个人对视一阵,表情都很正经,僵持片刻,同一时间笑起来。他握住她的手,她抓紧他,拉他上去。
他们并肩站在树上,此时此刻,山还被蒙蔽在灰色的雾里。两张脸都灰蒙蒙的,执着地看向远方,等待日光降临的温柔时刻。全世界落入寂静,被小火炖煮到软烂不堪,树的絮语断断续续。
太阳隐蔽在对面的山背后,先只看得到绚烂的光晕,血水似的渲染开来。继而,极亮的金乌冒出了头,一点点,卖力地向上升起,有如孩子生产。山分娩了太阳。看到那一幕时,面临光与热,目睹神圣的景致,人心里会萌生希望。未来就藏在这里。
日光洒在脸颊上,汇入眼睛里。
不知说给谁,妮德说:“要活着。”
林妮德是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的笑面虎,超群出众,英勇无双,口头禅是“给我钱我就帮你”“欠我人情我就给你办妥”。她太能干,厉害得脱离想象,以至于常常使人忘记,这个人也是肉体凡胎,有挂着鼻涕穿尿布的时候的时候,有牙牙学语的时候,有蹒跚学步的时候。妮德也有妈妈。
林妮德也是由妈妈十月怀胎生产下来的。
和盛澍不同,妮德的妈妈失踪那天没下雨。
太阳还没出来,新柴尚未焚烧的时候,妈妈抓住妮德,蹲下身,看着她的眼睛。近距离相对,能看清妈妈的面部肌肉微微颤动。女人说:“妮妮,照我说的做。”
分开的时候,妈妈的手滑过她的手臂。
妮德
听从妈妈的交代,把羊全放跑。奶奶撵她,她再去追羊,追羊时把羊往远处赶,能拖多久是多久。她不知道妈妈这样安排的缘故,但她从不质疑。妈妈比她聪明十倍、百倍。妈妈的决定总有她的道理。
天黑时,妮德被堂哥抓到,捆住,丢进了猪栏。原因很简单,妈妈逃走了。
天亮以前,男人们带着农具回到家。被关在猪栏的妮德竖起耳朵听。他们对女人绝口不提。
过了一阵,他们说她跑了。
女人跟着男人跑了,丢下小孩不管。男人总是这样说,以便得到更多义愤填膺的共情。这些淫乱、狠毒、不负责任、丧失人性的女人。
听到这话时,就像往常一样,妮德轻易看清了人们的面目,辨别出私欲所捏造的谎言。这其实很简单,只需要才能和一点诀窍。动机、肢体语言、逻辑前后是否一致,然后,摈除个人色彩再检查几遍,就能发现很多丑恶的面孔和讨厌的现实——只是去追人,为什么要带家伙去?为什么回来后衣服上都是土?假如妈妈跑了,为什么没有迁怒于女儿?发言顺序为什么和平时不同?为什么在观察听的人的表情?为什么脸颊抽动,充满了轻蔑?为什么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