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盛家灿向一盏蓝色的灯许愿,让他妈妈离开这座山。
盛家灿出生后,盛澍和罗斯玛的关系已经决裂。她们几乎不碰面,没有过任何交谈。盛澍是不会在写作中撒谎的作家,这是盛家灿判断的,因为得知他父亲有家室后,她就不写作了。
翻看盛澍以前的文章,有很多罗斯玛的身影。
盛澍讨厌吃蛋黄,扔了又可惜,罗斯玛只爱吃蛋黄,因此从来都是两人一起吃一个鸡蛋。罗斯玛比盛澍先学会骑自行车,盛澍学的时候,罗斯玛总在后面,按着后座,跟着她跑。盛澍历来不喜欢进厨房,绝不亲手做饭,可罗斯玛去外地探亲,盛澍天天都想她,担心她吃不好饭,睡不好觉,罗斯玛一回来,盛澍马上下厨做饭给她吃。盛澍想要一条邓丽君某场唱《甜蜜蜜》时的裙子,罗斯玛买了布在家做,夜夜踩缝纫机,一片一片往上缝亮片。
盛澍这样写罗斯玛:“罗斯玛留一头短发,脸是瘦削的,嘴唇却殷红,猫一样的眼睛盯着你。望着那双眼睛,你经常会觉得,自己将要知道不属于庸人的秘密。”
“罗斯玛笑时嘴巴张得很大。我嘲笑她应该去街头卖艺,吞剑。她当场就要试。很多年了,晚上睡前,在外头逛街,写稿的时候,一想起来她,我都老是笑。”
“这世上有许多人是卑鄙的,当他们攻击谁,直教人想恳求——‘请挖出真正的罪来,而不是你打压对方的私心或自以为正义的丑态’。罗斯玛不一样。罗斯玛从不轻易批判谁,即便偶尔有个人的嫌恶,她从不轻易发表。她尊重他人,不把自己的标准套到别人头上去,也不以窥探他人为乐,专注自我与身边。她劝我‘不要执着于让平庸者认识到他或她们的平庸’,救了我一次又一次。我的小玛,我的圣人。”
电话刚打通,盛家灿没立刻说话,安静了一会儿,罗斯玛就问:“是不是树?”听完盛家灿的话,罗斯玛在电话里哭了。长途电话很费钱,但她还是哭了很久。十余年的泪水都在这时候流干。
“树还恨我吗?”她声音平稳,语气却像陷入低沉的情绪,在梦里碎碎自语一般,不断地说,“她那么相信我,我却跟叔叔阿姨告密。我明明可以再跟她谈谈。她那么相信我。她之前那么相信我。”
罗斯玛本来要去香港出差,当下就想推掉工作来。被婉拒后,双方约定了时间。
出乎意料,第一次收到罗斯玛的信,盛澍读了。盛家灿原以为她会拒绝,甚至大发雷霆,没想到这样顺利。读了信,她也没情绪崩溃,只拿着信纸,反复地读。坐着要读,站着要读,睡前要读一遍,醒来还要读一遍。
过了一天,罗斯玛打来一次电话,在村长那里,盛家灿谎称是他父亲。
过了几天,盛澍问盛家灿要手机。山上没有信号覆盖,有手机也用不了。她的状态突然变得很差,他劝她写信给罗斯玛,她便又有了活力。时隔多年,再度提起笔,整日整夜,盛澍废寝忘食地写作。这时开学了,盛家灿还要去学校,周末请假回来。山路很难走,频繁往返近似折磨。
盛澍的状态时好时坏,仍然强势,在书桌前一坐一天,把盛家灿认成他的舅舅、她的兄弟。
争执的方式倒和从前一样,有好几次吵起来,盛澍还是跟他扭打。盛家灿竭力站稳,撑住她的肩膀,换手是不行的,但又要小心她跌倒。他自己看书,学着修了相机,只有一台还能用,当时挂在身前。她要摔了,需要一个扶手,伸手乱抓,按到了快门。
这就是那张照片。
妈妈倒在地上,像睡着了。很小的时候,正是只有芦荟吃的日子里,有那么一段时间,盛家灿沉迷于看妈妈的睡脸。睡着的时候,她总算变得安静,给了他妈妈的素材。他唯一的不满是没有笑容。妈妈那么吝啬。别人都认为那于他不是一段好生活,不说是虐待,也称得上坎坷。可他其实不觉得。孩子都依赖母亲,他是随波逐流的其中一个。跟妈妈在一起,在地狱也会安心。
到了差不多的时候,他问她,要不要去见罗斯玛一面。
妈妈精神状态不稳定,又还积年累月遭受恋人的哄骗。他们不问她要不要走,只问她,要不要见罗斯玛?
盛澍有过短暂的迷茫,在盛家灿以为她不愿意的时候,她开口了。在此之前,她有很多这种时
刻,分明动摇了,却又被推向那个男人,被他人、被自己、被一些难以言喻的的事物,落到无处可逃的情境。但这次,她问他:“小玛肯来见我吗?”
他回答:“应该吧。”
盛澍说:“她可能还讨厌我,她都不想和我说话……我肯定让她好失望,还冲她发脾气。”
“不会的。”
“我真的好丢脸,小玛。我那时太痛苦了,我一直好痛苦……”
妮德在旁听,有些耐不住,她走上前,面带笑容,用手轻拍盛澍的背。堪称歪打正着,这动作,过去罗斯玛也常对她做。妮德浑然不觉,只用哄骗的语气说:“她是你最重要的人,你也是她最重要的人,对不对?她不会生你的气。”
盛澍有所犹豫,抬起头,盛家灿正注视着她。
盛澍曾厌恶儿子的平静,但现在,舒缓的答复说服了她。
雨天来到前,只有他们两个的时候,妮德对盛家灿说:“开弓没有回头箭。之后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能停下来了。要从头做到尾,不能中途退出。”
“你也是。”盛家灿说,“不管要什么报酬,只要办得到,我都会给。”
听到这里,妮德不由得笑,淡淡的,倒不是嘲讽:“再说吧。”
过了一会儿,妮德又说:“我会对你妈妈做很过分的事。”
盛家灿不回答这一句,反而提了别的:“他们盯下山盯得很紧。”
“你百分之一百,两百,三四五六七八百可以完全相信我。”妮德望着他,把话说得很满,但不会让人不安,“我会解决掉这个人,把她从山上送出去。”
计划生育的队伍会来山上时,村民们集体在山上建了一座小棚子,地方隐蔽,设施完善。后来计生队嫌麻烦,不来了,棚子也就没人去了。下雨那天,外地女人走失的消息一传出来,众人就开始找人。盛澍被安顿在小棚里,为了不让她反悔或走失,妮德把人拴住,将门堵上。村里的人再怎么卡下山的路,也搜不出任何东西。因为盛澍根本没离开这座山。雨停后,等他们找人一停,妮德就安排夜里下山。天冷人就逃不掉,在山上留得越久越危险,一次不成就难有第二次,容不得半点差错。
山独有的第二场雨紧接着第一场雨下,雨能遮蔽声音。夜里风喧闹。为了降低声音,接人的地方离村子有一段距离。车不能用柴油车,噪音太大。晚上不开车灯,离村子近了,下坡都要让车子熄火,直接滑行。黑漆漆地过来,路又险,驾车还要挑方法,一般的人开不进来,司机都是精挑细选。
以防万一,他们让罗斯玛在山下等。
筹划时,妮德和罗斯玛见了面。二人表面波澜不惊,但私下,妮德马上跟盛家灿说:“到时候下山我们就不跟了,怕被怀疑。你这个阿姨应该靠得住。”罗斯玛也问盛家灿:“你哪里交的朋友?很厉害,不像小孩子。”
盛澍下山,对她本人,只说是去见罗斯玛,见一面而已。但其实,所有人都做了硬来也要带走她的准备。
冥冥之中,盛家灿有预感,罗斯玛肯定能说服盛澍。
真正要走那天很不顺。或许好运在前半段用完了,关键时刻才掉链子。时间到点了,妮德左等右等也没见人。在黑暗里待得久了,眼睛早已适应了黑暗。妮德倒不担心司机跑,这种时候找人做事,必定是千挑万选出来的,连带司机的退路一起断掉。一定是出了意外。车没来,就是没来。
车迟迟不来。时间越来越稀薄。两个孩子面色肃穆,牵羊一般带着妈妈,犹如大考前的黎明。
夜幕沉得像另一座山,宿命一般,重重压在人的脊背上,并不理睬他们是否答应。形同暴政的夜里,人连选择影子的权利都没有,抵抗不能,彻底被晦暗吞没。
第46章 第三部分4(下)
她追出去找车,他也要跟去。她本想拒绝的。不只是因为他带了一个人,还有,她想有更多余地开脱。妮德不想让盛家灿失望。
幸亏还是找到了车。
迎面碰见才知道,来的路上,车陷进了泥坑里。妮德气急败坏,跟盛家灿一起跳进去推车。两个人低声倒数,约好了一齐使劲。推了好几趟,车轮滚动,卷动着泥泞,好不容易上去了。人都染得遍体肮脏。
这时是感觉不到累的,喘不过气来不累,腿打颤也不累。身体仿佛不再是自己的了。
遗忘疲惫,妮德做得比盛家灿更熟练,不论多少次迈开腿,她都能卷带起风声。盛家灿内心在想,“不得不”的状况,她一定经历了很多次,无数次。汗像血似的流下来,从鼻尖滴落,从下颌滴落。她不害怕失去,因为她本来就没有过什么东西。他毫不怀疑,假使将人脱光了扔进炼狱去,别人羞耻或因烈火炙烤而呼痛的时候,妮德必然只会做一件事。奔跑,奔跑,寻找出口,躲避地面的滚烫,直到双腿折断,力竭而死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