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深夜,汤饭店依然人满为患,门口帘子起了落。看到人第一眼,同事差点以为林妮德包养了男艺校生,当面相互介绍了一下,她发现她见过他。在欧洲他的一次个展上。
这真的是个巧合。摄影师是否出席自己的展览全看个人,有的为了商业活动,会强调自己的存在感,有的希望靠作品说话,特意不去。展出作品以人像为主,那天她是和朋友去的,在展厅偶遇亚洲帅哥。朋友是娱乐圈从业人士,上前递橄榄枝。虽被婉拒,但既是华人,就多聊几句。
同事和朋友两人聊了对某组照片的想法,有褒有贬。其实那天,朋友对某幅照片流了眼泪。她外祖母才去世,照片中是一个小女孩,那张写真触动了她。然而,正因如此,偶尔才更让人掩住心房。加上是和朋友聊天,为了顾全和掩饰自我,她们或多或少转嫁情绪,对摄影师发些刻薄的牢骚,诸如“有的角度很神经质,他要么是同性恋,要么是人妖”“感觉他想假装深度,学深濑昌久范儿,又没有这个水平”。
整个过程中,萍水相逢的青年都很安静地聆听,时不时颔首。唯一一次表达观点,是她们聊尽了,逼问他感想。他思考一阵,答非所问:“你们的想法很有趣。”
人mean完通常抛之脑后,只留下满心舒适和upup的自我认同感。
过了大半年,有次朋友跟同事煲电话粥,忽然想起来:“你还记得之前那个帅哥吗?我在东京遇到他。我的妈呀,好尴尬,原来他就是那个摄影师本人。好在他好像真的没生气,不然更尴尬。”
现在遇见,盛家灿还记得同事。林妮德听了他们结缘的经过,爆笑不止。笑完一通,脸上仍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冷笑,那彰显的无疑是坏心情。不过盛家灿是真只觉得“有趣”,他的常态似乎就是“这个很有意思”“那个很有趣味”,因此对恶评不以为意。
她们聊天。盛家灿起身去买单,然后回来继续听她们说话。林妮德的同事惊人地发现,这位对八卦的兴致比另一个人高。
林妮德是只在意利益相关,尽管愿意接收,可完全只搜罗情报,无关信息就一点精力都不给,冷脸,似笑非笑,吃东西,不公然打呵欠就很给面子了。盛家灿截然不同,听得专注,可性质微妙。从他的关心中找不到那种窥私的兴奋,更像观察植物生长、动物交配。他不是真的想知道某些家长里短,他是对人感兴趣,对这些与自己不同的人。
同事不由得心存疑虑,这样的两个人,真的合适吗?指不定真只是朋友。
三人闲聊的过程中,隔壁一桌的两个人也在说话。不知谈到什么问题,气氛愈来愈紧张。餐桌上有每桌一份的茶水,所幸是凉的,说到激动处,其中一方抄起玻璃水壶,向对面泼去。然而对面可能刚看了香港老片《摩登笑探》,掀起餐布一挡。人气店,桌子都挨得很近,和搞笑功夫片里一样,茶水改变方向,直向邻桌男女洒去。
同事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林妮德和盛家灿被泼了水。
花茶挥洒,芳香四溢。霎时间,漂亮的五官熠熠生辉。被卷入他人纷争的过路人始料未及,幸亏水不多,不至于变成落汤鸡。盛家灿严重一点,水沿着睫毛和下颌往下滴,短暂地水晶化,在灯下闪光。林妮德稍好一些,如出了薄薄一层热汗。
两人对视,居然最先的反应都不是生气,而是看着彼此笑。盛家灿不动,光等着。林妮德从包包里取了纸巾来,一张拍到他脸上,自己也轻按两颊和额头。
隔壁桌的始作俑者忙道歉,说给他们买单。他们没追究,林妮德说:“我们买过了,赔个清洗的钱吧。我写干洗店电话给你们。”她一手抽餐厅小票,另一只手凭空伸出去。西服外套翕动,盛家灿正拉开衣服,从里侧取出口袋钢笔。她一摊开手,他恰恰放上去。她用笔在纸上写了一串数字,交给对方,盖也不阖,目不斜视往旁边递笔。他接过去,旋上笔盖,收回原位。两人继续轻声说话。
聚餐结束,盛家灿去开车。等他的时候,没头没尾,林妮德告诉同事:“我喜欢他的照片。”
同事道歉:“下次请你们吃日本料理。”
妮德说:“这玩意你们上海人才爱吃,请我吃点垃圾食品吧。”
坐在车上时,同事问盛家灿,知不知道林妮德要回山上。盛家灿说知道,他也希望去山上工作一次。同事好奇:“你喜欢大自然?”
盛家灿模棱两可:“我喜欢人,人对人和人对自然的态度很像。”
“和谐相处,但开采破坏?”
“欺软怕硬也一样。”盛家灿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破天荒地话多,“人一感觉不到害怕,就会开始作恶。”
从后视镜中看,能望见驾驶座上一双幽湿的眼睛,这个男人长着过于超凡脱俗的躯壳,好似体内流的不是血,而是泠泠的波光。
同事停顿片刻,蓦地会心一笑。林妮德问她笑什么,她说:“我本来觉得你们俩不搭,自我安慰,互补也合适。但现在又发现,你们还是像的,有一些共同点。”
盛家灿没说话,林妮德也看一眼后视镜,不问具体是什么。车里一片寂静。
第53章 第三部分11
这一年,周杰伦发行专辑《跨时代》,开启3D热潮的电影《阿凡达》在大陆上映,青海玉树发生7.1级地震,上海世界博览会举办。被媒体称作“千年一遇”,但实则并不罕见的日环食形成,中国多地可见。
度假村的建设涉及大规模景观改造,需要大面积挖土。挖到尸体,施工队立即报警。宣布停工后,现场人议论纷纷。被驱散开来的工人中,林妮德安插的线人第一时间拨出电话,全因施工前就被打点过,有任何异常,她要最先知道。
消息沿着电话线,一路跨越省、市,穿过高速公路,直奔明亮的建筑,射进辽阔的机场,来到准备起飞的飞机上。空乘正在依次提醒关闭手机。电话已经接通,林妮德礼貌地答应,跟话筒那端的人再说了几句,拿开手机。
屏幕上,照片从上到下缓缓加载,先是泥土,骸骨被刨出来的,是压在肚子上的手,紧接着还是泥土。只有手。曾用来做饭、洗衣的手,曾将农药盛进调羹的手,曾给孩子腰间系上细绳的手。
再怎么低温的环境下,足足十五年,除牙齿等处,骸骨全消失都不为过。可她还在。保留成这样,已经是个奇迹。山里的夜晚,树皮一般的手曾覆上孩子的额头,掠过头发,哄人入睡。妮德放下手机,停顿数秒,眼睛并不往下看,手指自己移动,为手机关机。外界的声音进不了耳朵,能听到的,只有身体内部的声音。心脏的跳动。唾液的吞咽。吸气,呼气,吸气。屏幕陷入一片黑暗。
妈妈。
这趟航班中,不知有什么因缘,前面座位的中年妇女始终在哭泣。起初是低低的啜泣,后来逐渐加剧,转化为抑制不住的哭声。有人在休息,嫌吵闹,也有人隔着座位递去纸巾。如果不是不得已,鲜有成年人愿意在大庭广众下流泪。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自己的痛苦还是重要的人遇难?是绝症、事故、事业受挫、朋友断交、失恋亦或是其他?谁也不知道。除了当事人。谁都不关心。
林妮德闭着眼睛,假装睡着了。
龙潭沟村全境都在山上,村如其名,路不好走。近几年有所改善,修了新的路。旅游业发展,这处虽不是景区,但也受到好的影响。有人外出务工,有人去景区附近找活干。房子翻新,村子里建起小洋楼,有了管道,通了自来水。尽管冬天时不时会因天寒管道炸裂。
族长换了人,现在是种果树致富那户人,假如林妮德是男孩,肯定轮不上别人——村里的老人都这么说。是她最先做了蔬果品牌,帮山里赚钱,避开了带坑的旅游开发商。假如是男孩,她还是前一任族长的侄子,只要结婚,生个孩子,完全配得上一族之长的位子。
林妮德回家,全家人都战战兢兢,谨小慎微起来,话都不敢大声说,肉菜紧着她面前摆。吃饭时,她坐在上座,睡觉了,她一个人睡一间房。每个人都在看她的脸色,就好像皇帝回宫了的宫女和太监,都不敢喜形于色,当面演小品似的,小话要偷摸着到屋里讲。只有后妈还算不卑不亢,没多大反应。如今她在果园干活,每个月领薪水,早上骑自行车去,晚上骑自行车回,时不时还要守果园,忙得很,和妮德也碰不了几面。
妮德完全可以住到森林宾馆去,条件好不止一星半点,虽说那里被外国人包了,可她有本事住进去。妮德偏不去住,就要赖在家里,让大家尴尬又不舒服地围着她转。她不是施虐狂,她只是喜欢这样。
妮德在家,等着家里人去认领尸体。当然,不是以土葬的缘由。假如有人敢睁着眼睛说瞎话,声称妈妈是安葬在那,她不会善罢甘休的。
最初接到案件的是蒋春莹。妮德很意外,她事先确认过,镇上派出所没有这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