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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山一样_大山头【完结】(57)

  从小到大,想起这件事,妮德都觉得好笑。她确实说过,传奇些的罪犯不会是草包,但她同时也觉得,很多犯人没什么了不起。只不过生在科技不发达、没天网的时候,一般还有一些可笑的天赋,诸如性无能之类的,助长了他们的犯罪欲。不少犯人日常生活中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智障,做什么都不行,就算守法,他们也得不到任何好处,是全方位的失败者。假如被这些人残害,临死肯定很不甘

  心,受害者的人生分明比加害者的人生有意义千万倍。换了妮德,八成会愤怒到变成鬼。

  在守法的世界里,妮德也能获得事业、家庭上的成功,没必要堕落去犯罪。但奶奶从她出生就坚信,尤其姨奶奶也这么说。

  姨奶奶并不是任何人的姨奶奶,只是一个称呼。她是山里的巫婆。知道八字,就能算清这个人的大事小事、生老病死。巫蛊很少是男的,都是女人。妮德和涛德出生时,就是姨奶奶说,涛德命里缺水,让他起了个“涛”字。家里着意是给涛德算,妮德倒不必要,但妈妈求着姨奶奶,请她给妮德也看看。姨奶奶却说,这女孩会克你们。因此,六岁以前,妮德都管父母叫叔叔婶婶。

  因为这个妖言惑众的老太婆,妮德吃了一些苦头。有一天,她洗了衣服往回走,拖鞋差点被冲走,心情很坏,正遇上老妖婆。她不打招呼,直接要走,姨奶奶却叫住她。老人从衣服里取出一个纸包,舔着手指,从里面倒了一颗聚聚糖到她手心,又说:“你爷娘咋没把你送走。”

  妮德把糖放进嘴里:“送山上饿死?”

  “送到好人家去!我跟他们讲了,弄死你,要遭天谴的。”姨奶奶一只眼瞎了,浑浊不清,张开嘴笑,只剩几颗牙了,嘴巴往里包,“你的命不一般,我没见过这样的命。放在以前,是要当皇帝的。留在这里浪费了。皇帝晓得么?”

  姨奶奶拿出一枚闪亮亮的硬币,放到妮德手心。她看了眼,是民国的袁大头。她收起来,转头又伸出手:“再给我一个糖。”

  妮德把多的这粒糖给了涛德,涛德没有收下,拉着她一起,拿给妈妈吃。

  妈妈左右搂着两个小家伙,一人亲了一口。妈妈说:“涛涛,妮妮,你们是嫡亲的兄弟姐妹。天底下就你们最亲了,你们要做对方最大的帮手、最好的朋友、最亲的人,知道吗?”

  那是妮德印象里的妈妈和涛德,但不是涛德回忆中的妮德与妈妈。

  青年的涛德身体清瘦,不再有鼓鼓的、让妈妈亲吻的脸颊。他步入林中,身后传来脚步声。妹妹妮德追进树林,在哥哥回头时挥出一拳,打中他的脸,伴随以怒吼:“林劲涛——”

  涛德倒在地上,被妮德骑到身上,拽着衣领殴打。头顶绿林密布,遮蔽了天日,有鸟在鸣叫。

  “你干了什么?”林妮德冷冷地注视他,一字一顿地质问他,很难听出是否有颤抖,“再说一遍,你干了什么?!”

  涛德调整了一下身体,伸出双手。做木匠的人,手上结了厚厚的茧,他握住妮德的手臂,猛地腾空。转眼间,上下位置就发生了改变,妮德被按倒在地,涛德俯视着她,没有施加暴力。

  “那天她说带我去赶集。”涛德的诉说不掺杂感情,就像一块反复夯实、牢固而不可松动的土地,“之前你去过一回,现在轮到我了。我很高兴,但越走路越不对……我才知道她要跑。我不想走,也不想她走,不想离开自己的家。我没有想杀她……我不是想杀了她,只是要她停下。”

  他的肩膀细细地发抖,眼神放空,宛如凝视着久远的过去。滚落山崖的妈妈,草木中紧闭着眼的妈妈,被妹妹问起的妈妈。战栗很快遏制住了,林劲涛很快做了决断,起身继续往前走。

  妮德爬起身,再次冲上前。涛德一声不吭,再度抓住她的手,她还想给他一拳,被制止了。他手上一用力,她就像木偶一般受到摆布。涛德看着她的眼睛,但妮德没有看到他有任何眼神。

  他说:“我每次看到你都像在油锅里滚。”

  “你竟然骗我!”妮德又扑上来,怒斥着,心像碎了似的,光跳动就痛不堪言。

  她完全失去章法和理智,用力捶打他的背,狠狠推搡他。涛德不管她,只要她不阻碍他往前走。

  妮德也意识到了,转而去拉他,他怎么能就这样走了?他必须交代清楚。要死也先说清楚再去死。不准再留她在这巨大而黑暗的谜团中!

  涛德往前走,任由抱住他的妮德踉踉跄跄往前跟,甚至在地上拖行。她骂他,哪怕再难听的话都说出了口。她命令他,诅咒他,辱骂他。涛德充耳不闻,只顾着向前走,抬起手臂,把她甩下去。

  妮德的手臂被他挣脱了,滑落下来。她没有放弃,从一旁的灌木中抄起木棍,冲过来往他身上敲。涛德挨了一下,一手攥住木枝,扭头阻止她。木棍被折断了。她要咬他,他利索地脱了手,上下牙齿闭合时,颞下颌关节都在痛,颅骨嗡嗡响。

  一瞬间,妮德感到悬空,是涛德把她撑了起来。妮德感到一阵风,自己已经倒在地上。是她曾教过他,他却不肯使用的摔跤技巧。

  她抓住他不放,反复纠缠,要求他说清楚,一次又一次。他也一次又一次,把她摔在地面上。

  树林里,人的身体倒在地上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响起。在草地上,实际并不那么痛,又或者,是繁重的想法越过了身体感受。童年时的打架课在这里重现,可什么都不一样了。摔打的人,被摔打的人,歇斯底里的人,沉重到失去灵魂的人。成年人犹如孩童般搏斗。

  涛德说:“你早就知道是我。”

  她看着那张和自己相仿的脸:“我不知道。”

  涛德抓住她的肩膀,垂下头,紧紧盯着她,木然地重申:“你知道的。”

  他直勾勾望着她,笃定得不得了。在一片深切、潮热的目光中,妮德看向他,散乱的发丝下是强作镇定的神情。林劲涛是这世上最了解林妮德的人,林妮德也同样了解林劲涛。妈妈走后,哥哥发生了改变,几乎是不自觉的,妮德开始隐瞒他,不把所有事都告诉他,独自筹谋,在没有月亮的夜里踯躅前行。可就像本能,她没细究为什么。

  堂嫂打给她求助那天,她本不会信,本来谁都不可能把她喊出去。然而,堂嫂说,她有妈妈的消息。

  不管是多么显而易见的陷阱,只要和妈妈相关,就算是熊熊燃烧的火坑,妮德也会奋不顾身、毫不犹豫地跳进去。

  堂嫂不可能知道这一点,肯定有人教她。最了解妮德的,即便不得信赖也能看穿她的,同样是妈妈的孩子的。哀怜的儿子,温柔的哥哥,涛德。

  双手死死握紧,但什么都没有抓住。两眼望向青天,却被厚重的树影遮蔽。林妮德口唇张合,在万籁俱寂中吼叫,发不出丝毫声响。人终生追逐,最愚蠢的是分明百无一用却自我欺骗。渴望被某一个人理解,可这跟时刻准备着被背叛实则并无区别。自私、污浊、满是戒备的心怎样才能收获爱?伤害如何在关系中构成人与人理解的桥梁?时至今日,时代发展的同时,城市在进步,一切都在变成更先进、更优秀、更光鲜亮丽的模样,可是,人们,或许真正关心他人的那一天永远不会来到。人和人心绝不互通,卑鄙、狭隘的嘴脸将支配我们到最后。

  林妮德平躺在草地上,深深地吸气,呼气。空气里是树汁和草籽的香味。除了山,山里没有别的令人怀念。山本身令人想念,这里的树木,清新的空气,空旷的视野。时不时会袭来的,真正独自一人的安宁。在山里,人是自在的。涛德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雨。

  不一会儿,雨来了。雨水从天而降,树短暂地延缓了雨,只有少许漏下来。枝叶抖动,树下变得更闭塞,妮德阖上眼睑。雨滴砸落到脸上、

  身体上,一点一滴,将人埋葬。

  山的另一边没有下雨。

  摄影没叫停,相机加上了遮光罩。这些人都是职业人士。为了拍摄,在非洲戈壁里露过营,在印度火车里过过夜。互联网上最爱拿女星和“为艺术献身”关联在一起,就为夺人眼球,吸引一些别有用心的龌龊关注。实际上,真正干这行能入流的,谁不为艺术献身?不过是有自觉和无自觉的区别。更何况,艺术本身就会腐蚀灵魂。

  光线变了,拍摄也结束了,众人陆陆续续收工。经纪人和盛家灿聊了几句。经纪人说:“那个什么‘八卦家’,以前就动不动寄刀片、恐吓信来,你又不常在国内,在也不会来坐班啊。现在还搞什么真相揭露,当自己是道德帝。你到底怎么得罪他的?”

  “他希望我看他的照片。”

  “什么?”

  “我不想,他觉得被我拒绝了。”

  “就这样?就因为这他追着你跑这么多年?真雷人!2B。”

  经纪人接了个电话,先一步走开了。

  暗沉下去的天空演变为群青色,他回头,看到正和当地向导攀谈的人。林妮德才来没多久,头发湿漉漉的,正与人攀谈,已经从向导那里打听到他的工资、最近是否旺季、平时都带人去哪。盛家灿靠近他们,也不插入对话,一副要叫停对话的派头。向导尴尬,及时看眼色退出,就剩下他们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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