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春莹感到矛盾,假如妮德对这场逃亡知情,那必定会在日记提及,但事实并非如此。她问她:“她没这样告诉你吧?”
“没有,”林妮德正视对方,“但是我知道。”
这段对话留在记录里。蒋春莹把它复述给林劲涛。寥寥几句,她没留意自己作答后林劲涛的表情。
明天就要回单位,蒋春莹已经收拾了借住的房子,背上行囊,今天干脆到所里凑合一晚上。躺在床上时,她想着天亮给妈妈打个电话。夜半,同事来敲门,把她从梦中惊醒。蒋春莹睡眼惺忪爬起来,就听到这样的话:“林劲涛翻供了。他说是他爸和伯父干的。”
第58章 第三部分16
和妈妈在一起的时间能决定人的一生。这话很绝对,分娩确实有这个作用,生物学来说是这样,谁都反驳不了。或者好,或者坏。除了母亲,人无法和另一个人产生比这更强的链接。生命要怎样从另一个生命的身体里诞生?想想就不可思议。不能体会这种关系的价值将酿成灾难。
但有的人就是做不到,某些人可能没有这个能力,又或者只是欠缺同理心。生育不在他们想象力的能力范畴内。悲剧是注定的。
林劲涛和妈妈在一起,最深刻的记忆莫过于分别。两侧的树木飞速倒退,妈妈拉着他的手,背影时不时翻转,她总要回头确认没有追兵。一旦经历过失败的逃亡,就会知道那种粗重的呼吸有多难忘,每晚睡前,它都会像吊在额心的铃铛,晃来晃去。回忆刻在骨头上,恰如刨刀在木头上留下痕迹。
“妈,”他记得自己不断呼唤,即便妈妈就在前方,“妈妈!”
妈妈没听他说话:“你跑不动了?”
“妈!”他对这场逃跑有迟疑,只能更大声地喝住她,搜刮出能质疑的问题,“那……那妮德呢?”
心像打翻了五味瓶。一面是怨她丢下孩子不管,愧为母亲。一面疑问于爸都没打过人,怎么就非要走?一面还是想劝她。一面又知道她走理所应当。山上什么都没有,这里的女人,想走的不是一两个。不同于大德之流,涛德知道,对妈妈来说,留下来的日子并不好受。
生完他和妮德,妈妈没有调养好身体,会尿湿裤子,常被婆婆骂,还要继续与丈夫行房。家里男人动手得少,可人难道不挨打就能活吗?只要能喘气,一天到晚地干活,腰都直不起来也能活吗?只要喂饭吃给觉睡就能活吗?
他看到妈妈的侧脸。
“你身体不好,性格也软。你不行,你挺不住,也不懂怎么跟他们周旋。”女人并不给他眼神,目视前方,声音沉稳,显然早有决断,缓缓从他身旁走过,“妮妮不一样。她会应付,能扛下去,姨奶奶算了有菩萨保佑。等雨落下来,我就找车回来接她。”
涛德清楚留下的浩劫,所以才不信,认定是托词。获得了自由,她下山就不会回来了。
推测带来了正当的失望,心中僵持不下的天平一侧落了地,等回过神,他已经失手。妈妈昏迷过去。
林劲涛狂奔回家,找大人是想求助,把妈妈带回家。
涛德和妮德的爸爸是家里第二个儿子,学过烧砖,种过树,也跟着木匠师父干过,有很多技能,不过没赚到钱。他是个老实人,不会来事,对比左右逢源的大哥,简直就是块木头。他从来不发火,也没什么爱好,是个不论在或不在都没什么不同的人。涛德不怎么和父亲交流,妮德更是直接把他当空气——这不是对他有意见,妮德就是这种人,她的精力有限,管不了那么多人。过去他人不坏。爸爸知道怎么捕鸟的陷阱,会上树摘野果给他们吃,抓到小鱼,他会教他们要放掉,看到大树,他会告诉他们一棵树长大有多不容易。爸爸说:“山里人要懂得树、牲口的不容易。”比起在小山村玩弄所谓权术的伯父,父亲知道的东西更有价值。
那一夜,伯父发号施令时,父亲只犹豫片刻,就被骂得狗血淋头,好像他拒绝的不是活埋自己的妻子,而是杀死一只鸡。伯父说他难怪赚不到钱,怪不得爹娘都看不起他,没出息的东西。父亲很快就低头了,放弃了思考,照他说的做。
父亲一定一直憋着气,想成为兄长口中的真男人。因此,涛德妈妈在坑底苏醒过来时,他砸向了她。
整个过程,涛德就像在做梦,
失去了知觉,外界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只能呆呆地站着。
和妈妈一起的时间终结在那一天。但他发觉,对妹妹来说不是这样。他们之间有一道万丈深的横沟。可妈妈选择带走他,而不是妮德。每一个黝黑的夜晚里,每次看到妮德,涛德都暗自体会着虚伪的同情。
后来涛德和父亲去打柴,只有父子俩在。父亲告诉涛德,妈妈肯定是因为他混得不好、没钱、没本事,所以才要走。涛德想说什么,还是闭上了嘴。为了追求大伯、祖母的认可,这个人已经迷失了自我。真可怜。涛德发自内心地想。他自私到误解母亲的人格,愚蠢到落入伯父评价体系的陷阱,忽略自己的宝藏,转而去追求那些可笑的标准。
大伯要杀妈妈,这本不必要,他执着于这么做,涛德洞悉其中的缘由——他怕了。大伯一讨厌不规矩的女人,二讨厌有人不把他放在眼里。而大伯怕的,正是不守规矩,不把他放在眼里,还有着过人才智和胆识的女人。涛德妮德的妈妈正是这样的人。她撺掇丈夫外出赶集、做生意,督促孩子读书,在女人们中深得人心。当他照常行使着族长的权威时,她静静地看着他。虽然她什么都没说,但她光存在就是冒犯。他本该无地自容,却慌慌张张选择歼灭强大的异类。伯父那点小心思,涛德全看透了。
不过,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林劲涛自知是最大的可怜虫。看着妈妈死去,他什么都没能做。
涛德再没梦到过妈妈,噩梦好梦都没有,他想这就是惩罚。良善、自持、理性、同理心、崇尚美好,妈妈留给他的品质正在分崩离析,逐步消散。继续留在山里,他也会变成父亲那样。每晚他只能在找不到妈妈的森林里徘徊,像个孩子一样苦苦哀求。
原谅我,妈妈。
有一次,妮德坐在竹板床上,脸上印着席子的条纹,呆呆地坐着。
涛德怕她中暑,给她倒了一杯凉茶:“怎么了?”
她接过,喝了一口,眼神清明了许多,却凝视着未知的方向:“我梦到妈妈。”
涛德注视着她,用他惯常悲悯的眼神。然而,在她看不到的那侧,他捏紧了拳头,浑身绷紧,青筋爆裂地凸起。
他深深地嫉妒她。
林劲涛猜疑妈妈对两个孩子区别对待,她肯定对女儿格外敞开心扉。否则不能解释妮德为何十年如一日要找妈妈。但涛德离妈妈和妹妹那样近,他清楚没有。那是为什么?
内心的角落里,林劲涛明白,还有另一种可能——给妹妹的东西,妈妈也给了他,只是他没接收到。妈妈连名字都没告诉涛德,他曾因她如此设防而悲伤,可妮德同样不知道妈妈叫什么。她体谅妈妈这样做。在他人不能涉足的梦中,她们一定漫长而温柔地注视彼此。就像鲸鱼能用自己的声音交流,人类无法理解。
警察转述妮德的话。妮德说,妈妈会回来接我。她的话和妈妈不谋而合。假如是因为她们拥有某种东西,某种涛德失去了,误解过,难以获得的东西,那就说得通了。
原来它真的存在。
发觉真相时,视野地动山摇,林劲涛浑身发抖,连带着椅子激烈晃动,侧翻在地。
别丢下我。涛德倒在地上,身体像遭受电击,不可遏制地抽搐。卖力喘息,头脑依旧缺氧,头晕目眩,肺腑都在麻痹。喉咙里响起嘶哑的哀鸣,他想要呕吐,只有胆汁回流。妈妈曾拉住他,不因他的疲弱而丢下他。即便他和母亲失败,最年轻、强大的妹妹终将活下来。这本该也是他的心愿,却因他一时占上风的劣性付诸东流。不知如何谢罪的无助压倒永久留在十二岁的自己,他全身筋挛,口吐白沫,没法从地上爬起来。追悔莫及,但已无力回天。所有悲剧都是阴差阳错下的自作自受。亵渎了重要的东西,他竟然还沾沾自喜。真正珍贵的事物曾从指间掠过,他一无所知。有私欲的灵魂在一日又一日的平常中腐烂,他和他蔑视的人有什么不同?他万念俱灰,他恨不得马上去死。他终于明白,自己再也得不到原谅了。
到晚上,蒋春莹进门,匆匆瞄了一眼林劲涛的脸。才几个小时不见,他就像突然老了十多岁,垂着头,古怪地安静。
刚才听说他突然发了什么病,他们临时请医生来,给扎了针,又灌了些药。有男同事夸张地大呼小叫,说头一次见人吐血。蒋春莹嫌这几个人没同理心,这才进来看看。
听到声音,好久以后,林劲涛才迟缓地抬起头。他问:“妮德来了吗?”
“她为什么来?”
林劲涛墓碑似的坐着,微微低头,尽管没有笑容,但收下颌的角度很面熟。这样看,他和林妮德绝对是双生子无误。“妮德猜得到是那两个人,你们最好快点找到她。”他说,“她肯定会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