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见朋友,小孩也结交新朋友。饭店是夫妻店,有个女儿。小女孩和姗德差不多大,家里怕她在前坪玩被车撞,让她在屋内踢毽子。姗德回头看妮德的伯母,大伯母替她整好衣服,慈爱地笑:“别搞脏衣服。”一得到允许,女孩就火箭似的冲了出去。
晚饭是网吧老板点的菜,他来吃过,知道什么好吃,还能打折。因为他在,气氛没那么沉闷。吃过饭,一行人又去网吧看了看。整栋楼旁加盖了一个洗
手间,外面重新漆过,网吧添了好多位置。网吧老板的妈妈临时赶来,就为见他们一面。四个人可以说是网吧初创人员,聚在一起有话可聊。
几年前,老板骑摩托车出车祸。他妈妈被逼上阵,操持生意。当时都做了最坏的打算,店可能会倒。没想到,他妈妈一上来,把店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营业额翻倍。等儿子回来,只能当二把手了。如今扫黑除恶,大哥被带走,免了保护费。现在网吧开二店,都是他妈妈张罗。在一旁,听他妈妈把装修、请人、开消防通道等事宜说得详细,说自己怎么去收机器,如何请人。
开网吧的女人说:“一开始也怕,晚上困觉跟自己讲,怕什么,干就是!边干边学。”
妮德的伯母瞪大眼睛,偷偷拉住妮德:“他妈妈多大年纪了?一个女人,这么能拼。”
妮德的后妈说:“你看她讲得多起劲,肯定是喜欢拼,做生意有乐趣。她男人呢?”
“不晓得,”林妮德笑一笑,“这又不重要。”
叙旧到夜晚,差不多该走了。林妮德借口上厕所,实则想抽根烟。楼上空间被利用得太彻底,没什么能停留的空间,她去了楼下。
坪里只有一盏微弱的灯。车子就停在眼前。拿打火机时,妮德看了一眼副驾驶座下的环保袋,斧头长长的把手延伸出来,像从幻想扎进现实的锚。她点燃烟,慢慢吸了一口。
不知何时,盛家灿也跟下来了,微微伸手,她把烟借给他。他拿到,熟稔地深吸一口。风很萧瑟。
妮德问:“什么时候学的?”
“读书,毕业很累。”他说,“平时不抽。”
“我是工作后。上班真烦哪。”
“嗯。”他的手向她靠。
她把烟取回来:“药呢?”
盛家灿从身上找给她,不是药板,是已经捣碎放进纸包的粉末。吃晚饭时,他在饭店柜台做的,更容易蒙骗他人服用。
妮德说:“你在医院开的?”
“之前有点焦虑。”
夜晚抵御着被珍惜的愿望。总是夜晚,一定是这样,无望又无助。他们的灵魂肯定永远被留在山里了,会发亮的苍蝇湮灭在夏夜。两人目视前方,找不到任何可以落脚的地方。一片温柔都没有,连一个角落都没有。
林妮德吸食香烟,递给旁边的人:“好想变成别人。”
盛家灿不说话,只接过香烟。
“只要是别人,除我以外的人。最好是女人,男人也可以。我想变成另一个人。”她朝他回头,疲惫的面孔在黑暗里清晰可见。
盛家灿同样看向她:“然后我们在别的地方会合?”
她漫长地犹豫,停顿好一会儿,点了点头:“你怕杀人吗?”
“怕。”他答得很干脆,反而显得不怕了,“你呢?”
她莫名有了笑,龇着牙,跟他靠得很近,像额头抵着额头嬉笑的小孩:“我也是。”
盛家灿说:“你还有想做的事吗?”
她想有车飞驰而来,把她撞到失忆,忘记一切。她想不管山上的事,直接逃走。想过不用背着棺材走路的生活。想变得幸福。她望向他,风刮着发丝遮掩脸以前,手及时抬起,将它们彻底绕到耳后。我想要你看着我,直到我再也看不见你。
林妮德说:“很想给你看我的眼泪和我的爆笑。”
他注视她,就像注视自己外翻的内脏,想紧紧拥抱她,用多到溺毙他人的力气。这两样东西几近一个人的全部,眼泪和爆笑正是如此珍贵。
电话铃声响起,林妮德接通。那头是蒋春莹。没过多久,背后的屋里传来惨叫。
盛家灿先快步进去,妮德吃了一惊,也没管电话挂没挂,立刻跟上去。
姗德跟饭店的女儿在一楼玩。饭店家有个旧橱柜,黑色漆了花样的,铜把手扣着锁,是以前老人结婚的嫁妆。玩的时候,姗德钻进柜子,锁一下扣上了。另一个女孩吓得直哭,去找大人,可老式锁没钥匙。
店家慌里慌张去找锤子,猛地砸锁,锁扣只弯下去,根本没断。问谁家有锯子,赶着又去借。柜里头和外边的人齐声哭。
柜子很小,姗德起初哭喊很激烈,没过多久,声音就歇下去。空气不够,孩子是会憋死的。在大人疏忽的家里,这样的事有许多。
慌乱的人群当中,一个人痴痴愣着。那是妮德的大伯母,姗德的奶奶。孙女是儿媳生出的孩子,也是山里不被期待的女儿。当她第一次抱住她,感觉很奇怪。她不是没有生育过,有一个儿子,其他孩子都没有生下来。可能是没有生过女儿,所以头一次体会这种共振。
女人十四岁到山上,父母没来送,倒不是卖,但有什么区别?活从天还黑着的早晨做到天已黑了的夜里,她从没有怨言,不去想自己过得如何,好还是坏。然而,抱住孙女时,不安与怜爱啃噬脊梁骨,这孩子几乎是她的映照。她突然意识到,她不想孙女也十四岁嫁人,起早贪黑伺候别人,她珍视她,所以不想她过自己这样的日子。她突然意识到,原来她受不了自己的生活。女孩还有未来,所以女孩是女人的启示。
这时候,再多的绝望、崩溃都不为过,千真万确,足以令人死去。林妮德看到顺从几十年的女人突然疯了,歇斯底里,扑倒在地,徒手刨门,用牙咬那把锁。伯母试图挽救孙女的未来和自己的希望。
林妮德掉头出去。只有盛家灿注意到。
片刻后,有人挤进人群中。他们一头雾水,骂骂咧咧,却看到林妮德手里拎着的东西。除看热闹外什么都做不了的人们仓皇散开。妮德站定,两脚与肩同宽,双手持斧,核心绷紧。斧头的用法是妈妈教给妮德的。
锁被劈断,女孩滚了出来。伯母立马抱住她,绝不放手。泪水将她们死死粘连在一起。
掉落在地的电话里,蒋春莹还在呼唤妮德的名字。盛家灿走近了,捡起来,放到耳边。听了几句后,他抬起头,复述电话里蒋春莹的话:“情况有变,不销案了。”
不知是谁的车触发了防盗警报,聒噪又急促地乱叫。周遭人声鼎沸,人们在为无关的事嚎啕大哭,长吁短叹,欢天喜地。斧头从手中滑落,林妮德伫立在原地。她脸上没有飞溅的血,只有透明的汗水,犹如纯洁的蜡像,巍峨地屹立。
第60章 第三部分18
姗德胆子大,缓了一阵,又蹦蹦跳跳,安慰小伙伴去了。透过孩子,能看到世界未来的模样。
当晚妮德做了安排,不告知消息就叫车送伯母等人回去,自己却不上山。此举实属未卜先知,很快,父亲和伯父被带走,电话一个个打了进来。家里人、村里人都希望她去帮忙疏通,把人接回来。妮德接了开始一两通,无视伯母的请求和堂哥的破口大骂,只交代了一下姗德上学的事,就把电话挂了。
不是警察的人没有案件细节的知情权。外面的人还要继续生活。为了替工作收场,林妮德飞回了一次公司,虽然很快又飞回来了。关系差的同事暗暗幸灾乐祸,等着看她搞砸。关系好的同事感叹她运气不好,撞上案件,但也强颜欢笑地勉励了一句:“听说项目撞上这种事会升官发财。”
妮德正在思考什么。连日来,她一直在回想某些自己疏忽了,却又看到过的东西。她的答复是:“肯定会。”
盛家灿留在山上,远程写需求,编辑邮件。他现在从森林宾馆搬出去,住到了另一间民宿性质的人家。没有空调,全自然风,床都是木头的,蚊帐还要临时要,饭就跟着这户人吃,做什么吃什么。
妮德家的人也来找他,想让他找妮德,请她摆平自家人被带走的事。盛家灿比较忙,在为之前熟人邀请他参与的丛书撰稿,就像对待卫不凡一样,一律没见。
仅仅只有曾自首的某人的证言,这种程度定罪肯定不够。尽管又锁定了有效的新嫌疑人,但仍不顺利。
作为嫌疑犯,那两个山里男人否定罪行。两兄弟中,弟弟支支吾吾,腿脚不便的哥哥倒是振振有词,说他们是帮忙掩埋了尸体,但没杀人。
孪生兄妹的大伯父甚至大放厥词:“几年前我上山抓蛇,被人套了麻袋,不知道拖到哪,打了一整夜。我这条腿就是那时候打折的。那几个人什么都不说,只说要我交代,也不说交代什么。我一粒米没吃,一滴水没喝,差点没命都扛住了。何况现在?”
山上没有监控,看不惯这位前族长的应该不止一人,拷问的主使是谁很难说。但蒋春莹确实在心里为某人捏了一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