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每个人都那么快乐。
他们先围着场子转一圈。彩灯光怪陆离,颤抖舞动。盛家灿向前滑,偶尔抬头看灯球。妮德也朝同一个方向滑行,观察趴在外围向小贩买烟的溜冰者。黑黢黢的溜冰场宛如隧道,流淌而过的碎光斑是被搅拌机肢解的时间。风迎面吹来,卷起少年们的衣角和头发。
远处嘈杂,有人打架了。见多了的溜冰者们熟视无睹。都是年轻人,碰碰撞撞,又常常有些交际问题,溜冰场是打架斗殴多发地。为了避开打架的人,溜冰的人流有所涌动,一时间,他们被挤散。
身处人群中,不滑行会被撞。妮德回过头,盛家灿也看向她。很自然的,没有任何多余的含义,只是不想被冲得更远,他们朝对方伸出手。
妮德够不到他,盛家灿偏了一下身体,仓皇中,两只手很快地碰到一起。手指勾住手指,指腹用力,握住手掌,紧紧地攥住,把对方拉近,也把自己拉近。两个人牵住彼此的手,终于重新滑到一起。
大家来溜冰场牵手果然有他的道理。没人再松开,他们牵着手滑行。
看到别人打架,妮德就想起今天的遭遇,不由得没话找话:“刚刚黎帅打我,你就看着?”
盛家灿望着她,半天没吭声,眼睛却很明亮。妮德喜欢这双眼睛,暗自想,假如她是巫婆,指不定要剜出来,像宝石一样收进口袋里。
思索片刻,他说:“我以为你是故意。”
妮德愣了一秒,随即挑眉,习惯性发笑。其实是对的。当时她想靠打架把话题快速带过。妮德不明白他是怎样、什么时候看出来的,惊讶于闷葫芦好像不等于傻瓜,眼前人没那么无知。
为了糊弄,她嬉皮笑脸,故意提越界的要求:“那也不能看着我受伤啊。”
盛家灿不善交际,没灵活到能接这样的玩笑。局促了一会儿,突然,他也想起一件事:“你也看过我一次。”
妮德茫然:“什么?”
盛家灿目视前方,没什么表情,淡淡的:“在山上。”
妮德努力想,才记起元旦那天,她从鬼房子外面过,窥见他被砸得头破血流。窗户有缝,缝隙不是单向的。她能看见他,他也可能看见她。她干巴巴地笑:“那次我路过而已。”
盛家灿说:“我爸要把我妈留在山上,我叫她想办法走。她很不高兴。”
“都已经落到那里去了,认命了吧。山上有那么坏?你们才待多久,我们可是出生在山上,我们都没说什么,是吧?”
两只手松开了。轮滑滚动,她猛冲后停下,随惯性向前,溜冰的放松凝聚在短短的几秒中。
妮德说下去:“有时候人命中注定了要怎样,没办法的。男要像男,女要像女,人要像人,狗要像狗。”
场内音乐切了一首又一首,灯球仍如眩晕般旋转。
盛家灿说:“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总教人要认命,”盛家灿难得说这么多话,一口气,接连不断,从他那时常沉默、装蒜、隐藏自己想法的口唇中吐露,“我觉得很奇怪。我在山上听说过你的事,你是唯一读了高中的女孩。你家不让你上学了,你跟他们说学校有奖学金,但学校明明没这个政策。为什么?”
他们并肩滑行,在世纪末的溜冰场里。
背后有柱子,不会有人冲撞。妮德转过身,双腿交错着移动,轻巧地倒滑,笑嘻嘻地看向盛家灿。
五彩斑斓的光斑来了又走,亮了复灭。
“都跟命反着来了,还要听别人怎么讲?我只是说一说,听不听、要怎么做全看他们。”妮德向后滑,笑容在幽暗与绚烂间交错,“我是说人各有命,又没说我认命。在山上,我有我的打算、我要办的正事。未来我要过我想过的日子。我的命掌握在我自己手里。你问我为什么,因为我不信命。”
墙柱背后,新的人流滑行着涌来,汇聚成海浪,转瞬将她淹没。
第6章 第一部分5
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在溜冰场打架,为的无非不是你踩了我的脚,你牵了我女友的手,尽是一些小事。而在打架斗殴的战场外,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十六七岁的男生与女生还了轮滑鞋,走出室外。
妮德撕破面具,再没之前“万事好商量”的样子,不怀好意的笑脸头一次应景。她扯住盛家灿的衣领,告诉他:“知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盛家灿也是个奇人,被人抓衣领了,也没个狼狈样,凝神注视她。他比妮德高太多,又太英俊,妮德扯不动他,反而把自己拉近了。
“给我添了麻烦,你不会痛快的。我只是想过好日子,你也是,是不是?卖个面子给我,以后大有好处。要不然,”她没有乱阵脚,一时装可怜,一时做恶霸,一时又扮知心人士,表现得不怕他说,只是为了他好,奉劝他安分,“你跟你妈就等着死在山上吧。”
盛家灿目不转睛,看着她,样子有点呆。
还是孩子哪。一瞬间,妮德想。高中生嘛,可不就是小孩。她一点没考虑到自己是同龄。
妮德不是没有遗憾,以后朋友都做不成。好在盛家灿顿了顿,还是朝她点头。
在学校,这天妮德动作快,早早地洗完澡,几毛钱买了包干脆面,边吃边去教室学习。她进门,窗帘拉着,门也关着,一群女同学在里面,正坐在一起聊什么。她们吓一跳,看到是妮德,不是男生,立刻松一口气,笑嘻嘻招手,叫她进去一起聊。有时候,是女生就是同伴。
妮德不知道她们在谈什么,但自己肯定要进教室,于是欣然答应。她坐到课桌前,打开一本单词册,把干脆面分同学一点,听她们说话。旁听了一阵,妮德忍不住弯起眼睛笑。
新世纪的年轻人有梦想和热情,青春期的女孩子们有遐思和活力。早恋的禁令有,但人是血肉长的。她们聊的是喜欢的男生。
胖胖的女同学喜欢打篮球的学长。
前排那个小个子女生喜欢最后排的高个子。
出黑板报能徒手画雷锋的宣传委员喜欢盛家灿。
读课文很大声的女生喜欢盛家灿。
家里开游戏厅的孩子也喜欢盛家灿。她有个时髦的姑姑,卧室里贴着姑姑送的外国帅哥海报,她借用上面的文字:“‘世纪末的美少年’。”
妮德越听越好笑,盛家灿没转来多久,人气投票排名还挺高。但也是。向往美是正当追求。人不喜欢好的,难道喜欢猪头三?
宣传委员是个女壮士,平时女生打篮球,就她抢篮板最猛。少女青春无敌,那是所向披靡、什么也不怕的十七岁。宣传委员说:“我要向他告白。”
告白这个词,光听就让人羞红脸。所有人无一不是眨巴眨巴眼,或吃惊或兴奋地看着她,仿佛她浑身闪亮亮发光。
“我要写封情书给他,你们谁写过吗?”说干就干,宣传委员坐到自己座位上,从文具盒里搜出一支带香味的圆珠笔,“哎,我不会啊。”
旁边人纷纷支招,好像一盆跳跳糖洒开来,叽叽喳喳炸沸了。
“你翻翻《少年文艺》,我订了,等会儿给你拿来!上面好多好词好句!”
“要不要信纸?我爸爸从上海带回来的。有花有蝴蝶的,你要哪个?给一张给你。”
“‘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紫薇写给尔康的!”
大家热情有余,经验不足,勇于出谋划策。宣传委员久久难以下笔,思索良久,还是说:“要么还是抄个诗,没那么难。姐妹们,有没有推荐的。”
“你就写舒婷的《致橡树》,好好练几张,写得漂亮点。下个星期要交硬笔书法比赛的作业,不管他答不答应,你都能交一份参赛。”
一个有始有终,有保险还带流程,性价比极高的方案冒出
来。
宣传委员抬起头,去看提出人。妮德在翻别人的摘抄本。《致橡树》出名又流行,随便找个读书笔记翻翻,都有人抄过。果不其然,她找到了,张开那一页,递给宣传委员。这下得了,这策划万事俱备,只需要实行。
宣传委员接过去,抽空问:“班长,你和他上次穿情侣装,你们俩……”
妮德说:“屁的情侣装。那是洗衣服掉了色!”
出黑板报都要板书,宣传委员本来字就写得好,练了几张,就定稿了。诗末尾空两行,她换了一只水彩笔,写上“我喜欢你,你呢”,打个疑问号。疑问号下面的点,她小心翼翼地描个圆,然后填满。大功告成,非常漂亮。
准备好了,朋友都劝宣传委员放他桌肚,她想法不一样,认为顶天立地一丈夫,堂堂正正真女人,她要当面给。
星期一大扫除,大家都把椅子抬上桌,搞卫生的搞卫生,逃走的逃走。教室到处要洒水,用水冲了再拿布条绑的墩布拖。包干区在楼下,落叶扫不尽,草丛里还可能有四脚蛇。教室里,盛家灿正在拍黑板擦——顾名思义,用数学课用的大三角板敲黑板擦,把上面的灰拍掉。宣传委员叫他去走廊,盛家灿一只手黑板擦,一只手三角板,就这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