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天下如何大乱,香消崖宛如世外蓬莱,不受任何硝烟波及。
这跌宕起伏的前朝故事里,江鸣深深纠缠其中。
作为皇帝身边曾经最心腹的侍卫,不用说都知道,江鸣见证了数不清的阴谋诡计,更结下了数不清的血海深仇。
而他与皇帝之间的恩怨,便是皇后。
从拜师江鸣那天起,云琛每日都能看见江鸣一丝不苟地擦拭墓碑,将周围打扫得干干净净,连一片落叶都不许有。
随着她渐渐长大,她开始看懂师父眼中那刻骨铭心的情愫。
江鸣一生未娶,因为他的心早就在那神仙墓里了。
云琛忍不住感慨长叹,她既心疼自己的师父,也心疼皇帝。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她突然懂了,有时候,离开的那个人最潇洒,活着的才痛苦。
吃罢涮羊肉,她支起火炉和药罐,开始熬药。
她一边手上不停,一边问:
“师父,那今日又是怎么回事?谁要杀您?”
她以为又能从江鸣嘴里听到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谁知江鸣只是神情漠然:
“不知道。”
大概他同霍乾念一样,仇家太多,多到他没功夫去一一对付。
可云琛却眯起眼睛,怀疑地看着江鸣:
“师父,你在说谎呦……”
见江鸣又恢复了往日全无一点情绪波动的样子,她只好专心熬疗伤的汤药。
她对着药方细看,按顺序一点点放药、煮药:
“咦?还缺药引子?师父,需得童子尿做药引——师父,您应该有的吧……哎呦疼疼疼……师父我错了……”
……
这一番江鸣与云琛的相遇,既是偶然,也是必然。
云琛要去苍海城探望江鸣;江鸣则是要北上去末晓城,沿北境前往蓝关山,去寻位高人。
师徒二人走着同一条路,早晚会相遇。
云琛没想到,拿着错的地图走了远路,却碰巧帮了江鸣一场。
江鸣对云琛道:“我要去找一个很了解玉阳基、了解玉家的人,也许有办法助公主与霍帮扭转败局。”
云琛明白,江鸣守着神仙墓,也守着那“神仙”的后裔,对于南璃君的事,江鸣总是很上心。
他虽在香消崖守墓,但从不曾远离那些权谋纠葛。
她不敢阻拦,只是担心江鸣离了香消崖,等于离了保护圈,这一路不知还要面对多少旧日仇家的围杀。
且看那血衣杀手就知道,若再遇上这样的高手,江鸣只怕很难以少胜多。
但江鸣脸上仍旧没有任何表情,好像根本瞧不上、也不在意谁会来杀他,只对云琛道:
“我要去寻得那人,也与我有仇,我此番去请他谋划,若死了,你记得敛我尸身,焚骨成灰,撒在香消崖旁的海里。”
云琛很担忧,“师父,你要去求仇人?你们结的仇应该不厉害吧,对方就算不肯帮忙,也不至于要您性命吧?”
江鸣简短道:“不知道。他双臂残断,我砍的。”
“嘶——”云琛倒吸一口凉气。她不敢想象自己师父年轻的时候到底多狠辣,只知道从前砍了人家胳膊,现在又上门要让人家帮忙。
她更加忧心忡忡,“师父,还是我陪您一起去吧?”
江鸣摆了下手,不容置喙地拒绝,道:“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路。不必多言。”
云琛已对江鸣说,她要去东炎国。
虽然她未明说,但江鸣已七七八八猜到她此行目的。
沉吟片刻,江鸣抽出饮血剑,对云琛道:
“再学最后几招,不然我怕你死得比我快,没人给我收尸。”
云琛只得老老实实跟着学了几日。
这一次,江鸣倾囊相授,再没有一丝保留,只用尽全力将毕生所学全部交代得干干净净。
云琛只觉得目不暇接,眼花缭乱,许多招式只勉强记得,却打不通畅。
江鸣道:“先全部记牢,日后再慢慢研习。”
云琛手忙脚乱地叫道:“师父你打慢些!慢些——我还没看清——”
又是数日苦练,这次学的人觉得颇为轻松,只脑子塞的有点满,还不能一次性消化;
教的人却累得够呛,等打完最后一招,江鸣已累得满头是汗。
“记着,别仗着剑术高,便以为能横行天下。若遇对方人数数倍于你,或一对一,但对方身形、武功路数、地形优势皆胜于你,那么想赢,就得靠这里——”
江鸣屈起指关节,轻敲了下云琛的脑门,云琛朗声应下,高兴的两个脸蛋红扑扑的。
第128章 广玉兰洲
二十天后,东炎国,广玉兰洲。
洲屿比水岛更广阔,洲上漫山遍野都是广玉兰树。
一株株古树枝繁叶茂,铁锈红的枝叶接连成海,蔚为壮观。
与楠国疆域辽阔、气候多样、南北差异大而不同,东炎地处东南,常年湿热无冬。
云琛是南方人,过惯了三伏天,但还是受不了东炎的潮闷。
她按照严朗从前说过的位置,一路寻到广玉兰洲深处的谷地。
谷地幽静,没有人烟来往,只有一座精致古朴的宅院建在红林与清溪旁。
她上前叩门,开门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仆,在她说明来意后,老仆道:
“云护卫,我家主子等您很久了。”
“严朗知道我会来?”
“我家主子说,您早晚会来。”
云琛跟着老仆进入宅院,一路幽深宁静,装饰摆放着许多颇有年头的宝贝物件,有些甚至是古文物,足见严朗家很有钱。
宅院内似乎只有严朗一人独居,所以仆从和护卫不多。
但比较让她好奇的是,仆从和护卫们年纪都不小,甚至有个护卫的头发都白了,而且府中皆是男子,不见一个侍女。
护卫是卖命的行当,寿命都不长,云琛甚少见到年纪大的护卫,不免心里好奇。
深入内院,远远地,云琛看见严朗执着一卷竹简,站在一排炉前分拣着些什么,似乎是在研制药物。
那小小身量却姿态成熟的样子,就和严朗的宅院一样,都看着老气横秋的。
云琛打招呼:
“小孩哥,好久不见!”
记得上一回在黑熊林的时候,严朗还很讨厌云琛这么称呼他,眼下严朗却没什么反应。
倒是带云琛进来的老仆身子一震,露出了十分惊恐的神情,估计从来没听过有人敢这么称呼严朗。
她伸头凑过去,想瞧瞧严朗在干什么,不觉离得近了些。
严朗立刻后退一步避开,打量她面容,隔空在她脸上点点划划,眉头微皱,道:
“脏腑受创,脾损,肺害。你又受伤了?而且肝郁气滞,有伤心凝血之症。”
云琛竖起大拇指,“光看面色就能断病,神医,不愧是你。”
严朗不以为意,“你又没盗得风灼草,来找我何事?”
敛正神色,云琛问:
“我想问,肝腐之症能医好吗?”
严朗撇了她一眼:
“我是神医,不是神仙,谢谢。”
得到这个答案,云琛心里既轻松,又难过。
她无数次地想,如果她早些发觉荀戓的病,是否来得及带他求严朗诊治。
现在看来,连严朗也救不了的话,大概那就是荀戓的命。
她心中无奈叹息,严朗出声打断她的思绪:
“你千里迢迢来找我,就是问这个?”
云琛驱赶走心中阴霾,揉揉眉头,重新整顿面容,露出一个可爱又讨好的笑容:
“我想请你帮忙,指点我盗取风灼草。”
严朗并不惊讶,只用下巴指指云琛腰间佩剑:
“你要盗风灼草医你主子,这剑的主人知道吗?”
她奇怪:“剑?这剑是我从路边一个铁匠铺用马换来的,怎么你认得?这剑很有来头吗?”
严朗避开眼神,“不认得,看错了。”
云琛无心在这种小事上纠缠,天下剑那么多,总有外形相似的,看错很正常。
她两手合十,凑近严朗哀求:
“小孩哥,念在我曾救你于熊口的面子上,请指点我盗取风灼草吧!你既能准确说出风灼草所在,知晓东炎皇帝的事,说明你肯定在东炎皇宫有人脉关系,请你指点我盗取之法,求求了!”
对上云琛那可怜兮兮的样子,一双眨巴不停的小鹿眼,严朗有些不喜地皱眉,再次后退一步:
“你救我的恩,我已许你一次诊脉的机会,只要你拿来风灼草,我便给方子医好你主子。这已经两清。”
云琛才不管那些,“你小孩子家家的,算得还真清楚,我还一路照顾你,背着你去官衙,你怎么不算上咧?”
这次严朗没话说了。
他沉思片刻,对一旁仆从嘱咐“看好煮药的火”,便拂袖负手,往屋子走。
“我考虑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