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爬到树上仔细观察——
眼前离她最近的,应该是最靠外围的巡防营,肩负大军的守卫、警戒责任,粗略估计有两万之众,呈纵弧分布,从中穿行过去,至少得半日。
她需要再往里走,逐一摸清粮草、武器、各个大营的分布,最后摸到中央焦左泰的主帅大帐里,寻找防布图。
云琛调整心绪,心里默默预习了一遍将要发生的事情,然后跳下树,佝偻着身子,暗暗摸到营地的栅栏边。
她深吸一口气,而后站直身体,大摇大摆地跨过栅栏,走进了黑鳞骑兵的营地。
她一边调整裤腰带,一边走得大大咧咧,完全一副刚从草丛里拉完大号的惬意姿态。
两个黑鳞骑兵注意到她,目光投过来,盯了她好一阵。
她目不斜视地往里走,心里其实已紧张得响如战鼓。
好在那两个黑鳞骑兵并没有发觉什么异常,很快扭过头,不再理会她。
她快速四顾,随手提起个大木桶,撒把黄土进去,然后继续往营地深入。
营地里到处都是正训练、整理装备、刷马和三两闲聊的黑鳞骑兵,大部分人都对她视若无睹。
也有些人注意到脸生的她,想问一句,却一靠近就闻到她一身骚臭,便也作罢。
计划初步成功!她心里有点雀跃。
要不说,人就怕嘚瑟。
她刚为成功混进敌方军营庆幸,就听身后一个大嗓门喊道:
“哎你哪儿来的?叫什么名字?”
那嗓门特别大,一下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
周围的黑鳞骑兵都看过来,云琛只能咬着牙,停下脚,快速换上一副讨好的笑容,转身迎去。
一个穿着杂役服的男人走过来,上下打量云琛一番,不悦嚷嚷道:
“你哪来的?叫什么名字?我怎么没见过你?”
云琛佝偻着身子,一脸小心翼翼的笑容,指指嗓子,“啊巴”两声,表示自己是个哑巴。
这下那杂役更怀疑了:“我在军中干活这么多年,咋不知道我们有个哑巴?你不会是奸细吧?奸细最爱装哑巴!”
“奸细”两个字立马引得周围人都竖起耳朵,纷纷将目光投向云琛。
云琛作出一脸委屈伤心,指指烟城的方向,掐着自己脖子,做了个翻白眼吐舌头的滑稽姿势,又指指营地深处,不停地“啊巴”。
那杂役还真听懂了,“你是烟城俘虏来的?从中军大营过来的?”
云琛忙不迭点头,一脸谨小慎微。
杂役一脚踢在云琛屁股上,指指旁边一个小推车,骂道:
“那特娘的磨叽什么?赶紧去收恭桶啊!别特么偷懒!”
云琛点头哈腰,立马推起小车就跑。
刚跑出去两步,那杂役又道:
“先去把你登记名册拿过来!我要记档!妈的,这些狗日的调动人总不提前说!”
见此,四周的黑鳞骑兵们不再生疑注目,云琛麻利地走去帐篷后面,将一个个臭气熏天的恭桶倒干净,洗刷好,放上清水。
她一边刷恭桶,一边琢磨着从哪里搞一份登记名册。
无论黑鳞骑兵还是狮威军,想要光明正大地进去,还不被发现,几乎难如登天。
因为军中最普通最常见的一项便是:
点名。
每个营地,每个大小班次,大到主帅将军营帐,小到杂役里收恭桶的,只要非战时状态,每日都要各自点名。
在军中,少个人不稀罕,打仗总要死人,每一次从战场下来,都得将一大摞名册封存。
但多一个人可就稀罕了。
动动脚趾头都知道那必定是奸细。
云琛急切地需要一份登记名册。
借着收恭桶的活,她推着臭气熏天的小推车在营地间穿梭,仿佛在所有黑鳞骑兵眼中隐身了似的。
没人注意到这个浑身脏兮兮的小杂役。
只觉得这小杂役也太勤快了些,别看瘦瘦的,身上却像有使不完的牛劲,吭哧吭哧地搬运着盛满屎尿的沉重恭桶,被溅到身上也不在意。
就这样忙了整整一天,鼻子被熏得发苦,眼睛也被辣得眼泪直流,云琛累得腰酸背痛,才刚刚搬出巡防大营的营地。
她从几个黑鳞骑兵的谈话中偷偷旁听到,二十万黑鳞骑兵,至少一百多个营地,主力的中军大营在整个营地的最中间。
估摸得在黑鳞骑兵的营地干成拥有三年工龄的熟练工,她才能刷到中军大营的恭桶。
她心里有点急。
好在普通士兵们没有资格用恭桶,都是去挖好的厕所方便,只有军官级以上才用得到恭桶。
咬咬牙,云琛推着车,向更深处的营地进发。
借着夜色掩护,她刷恭桶时“偷奸耍滑”,随意糊弄完事,速度快了许多。
一连经过十几个营地,她心里开始奇怪。
已经见到存放粮草的营地,有土豆白菜,有干饼子和大米,却没有看见任何牲畜。
按理说,二十万大军驻扎之处,要想吃肉,后方一定会供给一大批活牛羊牲畜,供炊事宰杀。
但黑鳞骑兵的营地竟没有一头牛羊。
可她明明在晚饭时看见,那聚在一起吃饭的黑鳞骑兵们,每个人的碗里都是有肉块的。
她摁下心里疑惑,继续往中军大营方向走。
路过一个营地的时候,她慢慢停下脚步。
这是一个与所有冷马黑铁、守卫森严的营地截然不同的地方。
一排排灰色的帐子前,立着各式各样彩色的纱幡。
只是听着那无数女人压抑痛苦的声音,云琛便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第207章 失踪的人
听着那无数女人压抑痛苦的声音,云琛立马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军妓营。
热血方刚正当年的男人们出来打仗,军中生活枯燥单调,战场厮杀后归于平静的落差感太强,都让男人们性致喷薄。
人的天性无法压抑,狮威军也有女人,许多都是跟着丈夫从昭国一起陪伴而来的妻子,日常还在军中劳作。
更多的是合法在册的营妓,有本就从事烟花行当的女子,有被发配的罪臣家眷……
霍乾念是这个荒诞又疯狂的世道里,少数尊重女性并愿意花极其高昂的军费改善营妓待遇的将领。
狮威军的营妓,每日接待士兵三个时辰,一月七日休沐,月钱三两,比许多普通士兵的月饷还高。
士兵不许苛待强迫营妓,每次还需额外付银子才可以行周公之事。
饶是如此,身为女性,云琛仍不愿与霍乾念多聊关于营妓这么沉重、毫无尊严可言的话题。
每次处理关于狮威军营妓的事务时,霍乾念都会挑云琛和知罗不在的时候。
可黑鳞骑兵显然并没有把“军妓”当作人。
已是深夜,但军妓营的每个帐篷门口,仍排着长长的队伍。
帐帘起起落落,一闪而过的,都是女人们麻木的脸,许多帐篷甚至还有女人的惨叫声传出来。
一个正在排队的黑鳞骑兵对身旁人笑道:
“我上次杀了二十五个楠国兵,累积杀了八十多个,终于凑够数,可以爽一发了!”
身旁人道:“你就偷着乐吧,好多杀不够人头数的,几个月都没开荤了。”
不止不把军妓们当人,更当作激励杀敌的奖赏。
云琛从心底里泛出强烈的不适,搬运了整整一天的恭桶,似乎都不如眼前的情景令人作呕。
她努力平息情绪,穿过军妓营,继续往前走,却见一个队伍排得最长的帐篷前面,人群发出一阵抱怨声。
一个穿军官模样的男人大声命令排队的士兵们离开,动作粗鲁地掀开帐帘。
一个士兵随即慌里慌张提着裤子走出帐篷,不满地抱怨了两句,立刻挨了一嘴巴子。
军官模样的男人骂道:“赶紧滚,将军还等着呢!”而后又换了副比较客气的命令语气,对帐篷里的人道:
“收拾收拾吧,将军心情不好,等着呢!”
云琛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自顾推车走路,却被那军官眼尖的发现不太对:
“你站住?怎么没有穿杂役服?”
云琛赶紧比画自己是个哑巴,那军官更疑,正要命人抓云琛去查验,却有一道倩影走出帐篷,惊讶道:
“呀!这不是老刘家的哑巴小子,刘二狗吗?运气不错嘛,干上杂役了?”
那军官上下打量云琛:“是你们烟城的老乡?那自然是没有杂役服的,不用查了,滚吧!”
云琛做出万分惶恐的样子,连连点头哈腰,离开之际,她扭头看去——
丹蔻正随着那军官走远,也回头看了过来。
只这一眼对视,云琛顿时浑身一颤,心如刀绞。
丹蔻眼中带泪,眼神既惊喜,又哀求,有日夜不停被折磨的疲惫,也有深不见底的绝望恐惧。
那个会倚着云琛大笑,笑声像银铃一样的美丽的姑娘,已似昨日黄花,只剩容颜枯败,战栗如受惊的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