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痛斥并召他回京领罪的东宫令,更是叫他有苦难言。
按朝中目前所议,颜十九将要面对的,最少是牢狱之灾,最高当斩首谢罪。
主将吃了败仗,痛失城池,没人会关心他从前赢了多少场,只将这失败高高悬起,永远挂在他的背上。
她明白,他的前途实在凶险又黯淡。
只见颜十九笔下不停,语气低沉又道:
“听说,为了平地道惨案五千百姓枉死之事,霍乾念多番运作,令朝中大多数官员都替他说话,再加上由霍帮支付三年军费为条件,这案子便就此揭过。你们那军师也只是免职,不作其他任何处罚。”
“是。”云琛知道,颜十九连皇宫都没去过,他在朝中无权无势,没人替他说话。
颜十九将写了好久的“遗书”仔细折叠起来,递给云琛,郑重道:
“拜托了。”
云琛皱眉看着颜十九,瞧他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只得伸手接过,好好将“遗书”揣进怀里。
有些话,云琛心里知道,但不能说。
虽然颜十九已是她一同出生入死过的朋友,但友情归友情,狮威军的机密不能随意泄露,她没办法告诉颜十九,她和霍乾念其实已成功在幽州借到十万战马。
她已与霍乾念商议好,等战马一到,天下皆知,便编造一番事务,在这大功劳里算上颜十九一份,最起码能保他一命。
她安慰颜十九:“别怕,放心地去吧!”
颜十九点点头,动作迟缓地拿起筷子,在一桌子美味佳肴里挑挑拣拣,幽怨道:
“好,吃了断头饭,我就放心去。”
见他故意曲解她的意思,云琛抬手就想给他一下,手扬到半空又忍住了,改为轻拍他的肩膀:
“别想了,我不能告诉你为什么,但我保你不死,你放心回京都去,有我罩着你!”
瞧着云琛信誓旦旦的样子,颜十九眼眶一红,“小云云,虽然知道你是在吹牛,但我很开心你对我这么好。”
说完,颜十九继续扒拉桌子上的菜,一口也吃不下去,委屈地撇嘴:
“真行,一桌子没一个我爱吃的。”
云琛咧嘴,“对不住,是我马虎,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
这时,颜十九突然放下筷子,深深看着她,“你知道我喜欢什么,你知道的。”
云琛后背一僵,许多画面一股脑地涌上心头,叫她浑身都冒起鸡皮疙瘩。
自这次从固英城逃出来之后,她已隐约察觉到那么一丝丝说不上来的感觉。
她想问,又怕是自己多情;不问,心里又总不踏实。
若她察觉到的那一丝是真的,她实在不知今后该怎么面对颜十九,只怕再也不能像如今这样自在。
避开颜十九的眼神,她开口问:
“颜十九,你喜欢我吗?”
他像是已经预料到这个问题,脸上没有一丝变化,只是呼吸变得有些急促,目光愈发灼灼。
他瞧得出她强装镇定之下的慌乱、试探,以及让他无法忽视的忐忑。
她怕听到一个肯定的答案,而非盼他说“是”。
这感觉让他想抓狂,想要将这桌子上所有酒菜都通通横扫在地——
然后一把将她摁在这桌上,完成那夜在固英城青楼里,在那有火把掠过的窗旁,他想要却没有越过的雷池。
那药粉是他亲手递给她的,那时她蒙着眼睛,他却看得清清楚楚。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在那么要紧的境地,偏偏鬼使神差似的,把那媚药粉递了过去。
她沾了药粉,轻涂在他后腰,他登时就开始后悔,这药性怎么那么烈。
后来的事,他不愿去回想,到底是那药性太厉害,亦或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
他记得那时她躺在他身下,惊慌失措得像受惊的小鹿,会用女人小小的拳头去抵他的肩膀。
当感觉到痛苦的时候,她的眉头会轻轻蹙在一起,眼中带着薄薄的水雾。
只一眼,便令他神魂颠倒。
不敢再继续往下想,深怕就要控制不住自己,颜十九闭上眼,轻笑一声:
“啊对对对,我喜欢你,喜欢得要死。我准备娶你,这样等我回京都掉脑袋之后,就有你帮我收尸了,到时候我就把所有财产都留给你,让你当个有钱快活的小寡妇,如何?我是不是堪称人间楷模?”
听着这样敷衍又不着调的玩笑,云琛暗舒一口气。
……
……
一个时辰之后,前往京都的马车开始催促。
云琛帮颜十九将只装了两件换洗衣裳的包裹收拾好,将他和万宸送上马车。
坐上马车,颜十九又将身子从车窗里探出来,问:
“对了,那日见你脖子上都是我的吻痕,霍乾念竟不生气?今日还允许你来给我送行。他是不是对你腻了?这样不在乎?他可不是什么大度的人!”
云琛赶紧朝四周看去,见来来往往的将士们都离得远,没人听到这边,她赶紧红着脸将颜十九从窗子里塞回去,低声骂道:
“他不疑我,我亦不疑他。你懂个屁!”
颜十九撇撇嘴,“行行行,我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我还是回京都送人头去吧——永别了,小云云。”
云琛再次安慰他:“别怕,你长得挺好,脸皮又厚,你这种人不会轻易死的。”
听了这句,颜十九开心地笑起来,朝她挥手再见。
望着逐渐远去的马车,云琛心头复杂又担忧。
她和霍乾念虽能保颜十九性命,却难保他不受一番皮肉之苦,只怕今后得去牢里才能见他了。
想到这里,她想起颜十九给她的遗书。
猜测上面应该是颜十九嘱咐她的一些府中事务,包括照顾阿灵的事。
如果颜十九最后真的被罚入狱,她的确得操心帮他料理府上。
她将怀里的遗书摊开,认认真真从头开始看:
“‘遗书: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颜十九!!你大爷的!!!”
第249章 杨梅
回京都的路程漫长又枯燥,天气炎热,马车里像蒸笼一样,闷得人一身汗。
万宸坐在前面驾车,望了眼正在车里看信的颜十九,说道:
“主子,您身上伤还未愈,出来吹吹风吧,当心伤口汗热化脓。”
颜十九专注地看信,头也不抬,语气很随意:
“无妨,不过是些看起来吓人的皮肉伤。你下手有分寸,我知道。”
万宸不再说话。
颜十九随后将手中信卷成细长,用火折子点燃。
信纸燃烧成灰烬,只有两块碎片没有烧干净。
其中稍大的一块,隐约可见“摧毁意志,未成”几个字,另外小小的一块似乎是个“云”字。
将厚厚一摞未拆封的信码好,当作枕头,颜十九躺下去,将那小小一块信纸放在舌尖上,一点点湿润,卷进口中。
品尝,碾碎,吞下。
嘴里充满苦涩刺鼻的味道,他面无表情地开口:
“她问的时候,你都照我教的说了吗?”
“主子放心,都说了。一共三十五个字,一字不落。”万宸回答。
主子说了,若换做是你,也一定如他一样。你们本就是一样的情意。他说幸好,受罪的是他。”
这三十五个字,万宸在地牢里背了半年,做梦都不会忘记,断然不会说错。
幸好,字字有用,足以让一个人感动愧疚到无以复加。
“辛苦你了,陪着我在死牢里住了半年。”颜十九说着又从头下方抽出一封信拆开,眉头微沉。
“告诉阿泰,马快到了,准备歇一歇。”
万宸赶紧谢恩,不敢说辛苦,他了解颜十九的性子,做事必万全,有时甚至假戏真做到他们自己都差点当真。
只有这样,才足以骗过这天下许多双眼睛。
万宸记得在死牢的时候,当云琛破门来救他们时,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躺在地上装昏死的万宸,但万宸却暗中瞧得分明。
云琛虽然目的明确要救人,眼睛却一路走一路看,早已将死牢里里外外看得仔细。
她并不像颜十九是个多疑的性子,只是她行事谨慎认真的本能。
她将死牢的墙壁、锁扣磨旧、石阶上久无人踩踏的青苔、牢房里的恭桶......所有东西都瞬息瞧了一遍。
包括那盏凝结着厚厚灯油的灯盏,她都看过一眼。
万宸曾觉得,主子太小心了些,住在死牢已经足够,不至于要将戏做得那么足,连灯都只点个最昏暗的,半年来堆积的那么多信都不看了。
结果证明,颜十九是对的。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任何一个细节都可能决定一切的成败。
万宸道:“主子,在外的探子是否都撤回来?”
颜十九看着信,眉目越来越深,“撤回来吧。已经知道她的身世,就没必要再费力查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