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令她感到意外的是,云琛竟然一点都不恨她的样子,仍旧和从前一样,唤她一声“庄姐姐”。
“为什么不恨?太容易原谅的话,就太轻贱了。”庄姬有些语调发冷地说。
云琛了然笑笑:“你当初让我在‘残忍的真相’和‘美丽的谎言’之间选择,是我自己选真相的,我总不能因为结果不满意,就怪你吧?要怪也是怪我自己最合宜。至于轻贱,我原谅的人,都是不会轻贱我的人。”
最后一句话让庄姬愣住了。
她想不通,这个看似被耍得团团转、世界上最可怜的傻子,为什么总是能用最简单的语言,说出最深刻的道理。
让人连辜负和伤害,都有种罪恶感。
庄姬沉思片刻,问道:
“你连我都能原谅的话,那会原谅他吗?”
云琛知道,“他”是指霍乾念。
想了一下,云琛认真回答:
“不能。”
她能原谅所有人,却唯独不能原谅霍乾念。这点连她自己也不明白。
庄姬却远比她看得透彻,勉强一笑:
“我懂了。但我还是想再试一试。”
顿了顿,庄姬神情变得无比郑重,说出了一句令云琛十分惊讶的话来:
“云琛,你可以离开,把阿念让给我吗?”
庄姬身材窈窕,容貌清丽,笑起来的时候,唇边有两个小小的梨涡。
那涂了粉嫩口脂的漂亮嘴唇,轻轻张合,吐出“阿念”两个字,就像蝴蝶展翅那样悦耳又轻盈。
让云琛愕然,原来这世上不只她一个人叫他“阿念”啊……
也让她心里泛上浓浓的酸意。
那样丰神俊逸的他,叫她爱不得,恨不断,无法割舍又无法原谅的一个人,也是会被其他女孩子叫“阿念”的。
算了吧,只是个名字而已,人人都叫得,人人也爱得。
云琛忍着心头发酸,这样安慰自己。
“好,我答应你。”
听了云琛的话,庄姬并没有意料中欣喜的样子,反而有特别失落、无可奈何认命似的苦笑。
“我帮你逃。四天后的登基大殿,庄家会进献庄氏酒园的百年陈酿。为保持酒香,只在大典结束后的夜宴上才启封。因酒坛用材金贵特殊,坛子巨大易碎,空坛要盛清水运回庄家。到时候,你闭气藏在坛中,坛中有隔板分为上下层,你藏下层,借光线昏暗和水影遮挡,从我哥哥把守的西宫门出去,应该可以。”
说完,庄姬浅浅向云琛点头致意,随即离开。
云琛在榻上静坐了一会儿,缓缓倒进被子里,一下没了梳洗打扮的兴趣,昏昏沉沉又睡着了。
第530章 孤雁
云琛不知道最近怎么了,总是做梦。
梦里老有个和她自己一样的声音,天天喊杀喊打,跟个怪物似的叫唤要吃肉喝血。
这不,云琛刚一睡着,那声音就又冒出来了,吵闹着不让她好好睡,一个劲儿地说:
“蠢货!干嘛不叫霍乾念知道你中毒,叫他杀一千个童男童女救你呀!他是皇帝,天下都是他的,几个平民算什么!”
“喂,反正都要死了,干嘛便宜庄姬,把男人让给她呀?杀了她,拉个垫背的再走!要我说,全杀光了!你来做皇帝!今后我要吃多少人就有多少,包管比黑鳞骑兵会做人汤!多爽!”
“瞧瞧你,弱鸡一个,要不噬魂丹只毒你,不毒我呢,连噬魂丹都知道你太弱了!痛吧痛吧!毒死你!这身体就是我的了!”
“霍乾念那厮性子缜密,这皇宫内外铁板一块,你是不可能轻易逃出去的。谁来帮你都必然有猫腻,就庄姬还可以。她与你是情敌,只会盼你不好,盼你死,嘿嘿,和我一个心思。”
那声音在云琛耳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搞得云琛一觉醒来,反而更昏昏沉沉的。
这一觉直接睡到了下午。
她鼻子先醒,先闻到红烧狮子头的味道,然后是炖羊肉,糖醋鱼……
她肚子咕咕叫,起身朝外间走去,只见桌上满满当当一大桌好菜,底下全都用汤盆温着。
霍乾念正坐在桌边看折子,手边已是看完的高高三摞,
见云琛出来,他眨眨眼睛,温柔笑笑:
“饿了吧,快来吃。”
于是,她顶着两天两夜没梳洗的鸡窝头,慢慢坐到了他对面。
润禾来给她布菜的时候,留意到她“新潮的发型”,直接吓得一哆嗦,露出嫌弃的眼神。
云琛好久没见到润禾,突然生出些逗他的坏心思。
润禾给她夹来一块羊排,她说太老,舀来一匙鸡蛋羹,她说太嫩,反复四五次,气得润禾直瞪眼,用眼神表示骂骂咧咧,就和从前她在霍帮做护卫时一样一样的。
这熟悉的感觉让云琛心里放松,有点想乐,正忙着“欺负”润禾时,某人却好似看不下去这“眉来眼去”,不高兴地道了声“我来”,然后接过润禾手里布菜的长筷,挑起一筷子糖醋鱼。
润禾立即极有眼色地退开,将这布菜的活儿让出来。
霍乾念将糖醋鱼先挑进自己盘子里,一根根将上面的鱼刺拆掉,把云琛不爱吃的糖焦鱼皮剥净后,才放进她碗里。
云琛沉默地低头扒饭,方才与润禾斗表情包时还有点笑意的样子,这会又一下全没了。
霍乾念每为她夹一筷子菜放进碗里,她的头就低一分,明显在刻意回避他。
到后来,见她的头都快埋进碗里了,他才终于无奈地放弃,求饶似的说道:
“好了,我不扰你了。”
云琛这才慢慢直起身子,依旧一言不发,默默将碗里的饭吃完,擦擦嘴,就又钻回了寝屋。
霍乾念夹菜的筷子悬停在半空,顿时没了任何胃口,轻轻挥手,示意将餐食撤去。
里间寝屋里,云琛坐在榻上,耳朵听着宫人们收拾碗筷和桌椅的声音。
她以为霍乾念吃过饭,就该走了。
谁知他屁股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压根没有要走的意思,又继续看起折子。
他喊陆良去把御书房里剩下的折子都拿来,陆良那货直接把书桌、御笔、朱墨以及剩下所有折子搬了过来。
顺道还搬了张独榻来,上面还带着枕头被褥什么的。
这架势一看就是霍乾念打算在此过夜。
云琛一下忐忑起来,不安地看着陆良忙前忙后。
陆良将那独榻放在外间殿中央,抬头对上霍乾念微微眯起眼睛的样子,立刻乖觉地将榻往云琛寝殿方向挪两步。
再抬头看去,霍乾念还是眼神冷淡,目光狭长,一副要杀人的样子,陆良只得又将独榻挪靠近点。
就这么一步又一步,独榻硬生生挪到了云琛寝殿门口。
正当陆良准备心一横,扛起独榻,跨过门槛,直接摆到云琛床边上去的时候,他又与云琛浑身炸毛、已做好进攻准备的样子对视上。
陆良只能停下动作,求救地看向霍乾念,在后者不情不愿地点头后,陆良才如释重负地放下榻,开始铺床。
将一切安置好,陆良、润禾与宫人们遂陆续退下。
这座离勤政殿最近的殿宇慢慢安静下来,四下除了霍乾念翻动折子的书页声,拿御笔在上面写写画画的“沙沙声”,就只有云琛“咚咚”直响的心跳。
她搞不明白霍乾念这是什么意思,把她这儿当图书室自习来了?
她身子发僵地坐在床边,正琢磨不清他什么意思时,忽听到他放下折子和御笔、朝她寝殿走来的声音。
这登时吓得她从榻上弹起,一个箭步冲到门口,“啪”地关上了门。
门扇被她那大力震得嗡嗡直响,力道扑在他脸上,打得他一愣,摸了摸鼻子上的灰,叹了口气,在紧靠门扇的独榻躺了下来。
两人就这样一个里间,一个外间,各自躺在榻上,都睁着眼睛看殿顶,也都什么话也不说,却似有千言万语在空中纠缠不休。
云琛知道,她的阿念,从来都是个落子无悔的人。
一个能掌握天下生杀、左右三国命运的男人,是该有绝不悔棋的自信的。
正如当年欺瞒她梅花破月的时候一样,如今残忍的真相虽赤裸裸摆在她面前,他也依旧不说一句后悔。
但霍乾念不明白,为什么云琛可以原谅炎朗,原谅段捷、伏霖、荣易、荣江......甚至连对庄姬都可以做到不计较,却偏偏总在面对他时立马收敛所有笑意,就又回到那个沉重不堪的躯壳里,唯独不能原谅他呢?
这个问题,云琛原本也是不明白的。
直到庄姬央求她可不可以离开皇宫,将他身边的位置让出来时。
云琛终于一下有了答案:
因为最爱,所以最难原谅吧。
爱刻进骨头里,铭记进心里,痛就会顺着同样的路径深入骨血,轻易而举的也刻骨铭心。
“琛儿,对不起。”
在整个殿宇沉寂了很久,天色都要黑透的时候,他突然轻声说了这样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