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皇后这意思,玄澈便道:“母后,儿臣这就递信回宫,请示父皇。”
“不必,本宫自有主张。”
沈樱屈膝应下:“都听娘娘的。”
“既如此,便让宫人收拾几间禅房出来。”
杨芷薇原在一旁沉默,忽然道:“娘娘,臣女前几日读《水经注》,见‘江出岷山,其源可以滥觞’,总好奇是何等模样?”
皇后将视线投向太子,太子又看向陈锦时:“陈大人
好似对山川地理颇有见地,不知可否为杨小姐解惑。”
陈锦时忽被点名,看向始作俑者杨芷薇,竟洞察了几分她的心机。
躬身应道:“山势陡峭之处,江水初时只是山涧细流,绕着青黛色的峰峦蜿蜒,岸边多生箭竹,风吹过便沙沙作响。待流至宽阔一带,几条支流汇入,水势才渐渐壮阔。”
杨芷薇立刻接话:“不知平原段的江水,与上游又有何不同?”
“平原江面宽了数倍,水流也平缓许多,岸边多是稻田,春日里绿油油一片,与上游的险峻截然不同。当地百姓多在江上修水车,用来灌溉农田,倒算是‘因地制宜’的巧思。”
两人一问一答,看似聊得投契。
陈锦时的目光往沈樱身上瞟,她立在皇后身侧,垂着眼,仿佛对这话题毫无兴趣。
入夜,沈樱住在紧邻一片松林的禅房,屋里摆着一张雕花木桌,桌上放着笔墨纸砚,墙角的博古架上还摆了两盆小巧的文竹。
她进屋时,宫人正往炭盆里添银骨炭,她笑着谢过。
直到夜半,玄澈到访,这实在太不符合礼数。
她心头微怔,起身整理了下衣襟,才推门相迎。
只是心底到底添了几分忐忑。
玄澈立在廊下,月色洒在他素色常服上,褪去了白日里的皇子威仪,多了几分温润。见她出来,玄澈笑着抬了抬手中的棋盒:“夜里难眠,特来讨教几局棋,不会扰了你清净吧?”
“不会。”沈樱待他也懒得周全礼数,说着侧身让他进屋。
沈樱坐在桌旁,对面是太子,两人中间摆着一副棋盘,黑白棋子交错,玄澈正拈着衣袂黑子,低头似在思索,沈樱垂眸看着棋盘,心不在焉。
“沈医师,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她神情沉静地落子,并没有经过多少思考,她也并不擅长此道。
她很快就可以输掉,如果玄澈想与她把这盘棋下得久一点,需要绞尽脑汁地琢磨,比起单纯的赢棋来说,会更难。
沈樱心想,自己已经将拒绝说得很明显了。
她不擅长说更直接的话语。
玄澈何等通透,可惜他不是个好人,他是太子。
“孤可以良娣之位迎你入东宫,你出身异族,孤不能给你更多了。”
他终于把话说出口,对于身份之高如太子,他已经盘旋得够久了。
沈樱紧盯着他,姿态和神情可算极为失礼。
不过太子多次以她为异族女子的缘由,也从未对她做全礼数,否则也不会深夜到访,她认为自己同样不必回礼。
但她不只是这样。
沈樱站起身,居高临下俯视太子双眼。此人太傲慢了。
她手指轻轻挑起,一翻,“唰啦”一声,所有棋子应声落地。
“我就不说他了,你连谢清樾的乖顺都比不上,我凭什么要你?”
玄澈一愣,温润的眉目间闪过一丝错愕。
“乖……顺?”
沈樱总算懂了陈锦时的“掀桌”是一种什么感觉。
原来是这样。
可惜陈锦时长大了,他再也不能体会这种滋味。
她不知道看似温和的太子明天会怎样对待她,但她做都做了。
玄澈怔了半晌,才缓缓收起脸上的错愕,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意外,有隐隐的愠怒。
他弯腰,随手捡起一枚落在脚边的黑子,指尖摩挲着棋子边缘:“孤好像,这才开始认识你。”
他缓缓站起身,身影逐渐盖过她,压倒性地盖过她。
“你说的‘他’是谁?”
谢清樾是她可以脱口而出的人,玄澈反而并不在意。
但是那个“他”……
这话像根针,戳中了沈樱。
“你不说,让孤猜一猜。”
他步步逼近,温润的眉眼中竟夹杂着一丝戏谑。沈樱抬眼,目光锐利如刀。
太子之所以为太子,绝不蠢笨。
曾经有那么多的细节浮现出来,又有跟前此人缄口不言彰显“禁忌”,好像不难想到。
玄澈看着她眼底毫不掩饰的警惕,忽然收起了愠怒,慢悠悠猜测:“是陈锦时吗?”
他语气笃定。
沈樱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浅笑:“太子殿下,是又怎样?”
“孤原本很欣赏他,或许借着你的关系,要给他一条通天的路走,现在,可惜了。”
沈樱收了笑,脊背挺得笔直:“殿下这是在逼我吗?”
“如果孤是呢?你还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这话里的傲慢,让沈樱十分难受,她几乎后悔招惹了太子。
陈锦时说得对,太子不可违逆,无论他要给他们什么,好的还是坏的,他们都得接住。
她抬眼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冷了几分:“殿下身份尊贵,这天下的臣民,自然都是随你处置。”
玄澈眸色沉了沉。
他原以为她性子是不可多得的敦厚温柔,却不知,她把这锐利的一面独独给了他。
他很不满。
“孤不会处置他,孤只会让他往后在朝堂上,步步维艰。”
沈樱定定看着他,攥紧的袖管里,指尖几乎嵌进掌心,面上依旧绷得冷硬。
玄澈蹙着眉头,沉沉看了她许久。
最后,他退后半步:“开个玩笑,孤刚刚只是说,‘如果’。”
他放缓了语气,恢复了温和面容。
他想告诉对方,对方没有看错他,他大抵是个好人。
她仍保持警惕,便听他道:“但孤莫名想惩治他一番,要不在明日天亮以前,你走吧。”
沈樱猛地抬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玄澈避开她的神情,弯腰拾起案上的棋盒,将散落的棋子一颗颗往里收:“孤也有自尊的,对你,孤已经很宽容了。况且一开始……罢了,你家的那个在太医院的小子,孤答应你,将来会留他一命。”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她,“母后那里孤会去解释。你若还留在这里。孤以后再看着你们两个,碍眼。这个理由可以吗?”
沈樱沉默片刻,终是道:“我需要告别。”
“告别?”玄澈将最后一枚棋子放进盒中,合上盖子,语气平淡,“今日白天,不是告过了吗?”
她猛然抬头:“你……”
玄澈抿唇浅笑。
她总算得知太子为何今晚句句都能扎中她的一颗心。
到头来,她还是后悔了,后悔招惹太子,他看似面善。
尽管换来了陈锦行的一条命。
但她在与太子的交锋里,实在输得彻底。
后来她想,也不算输,太子到底对她心软了。细数起来,她赢的更多。
只是提前一些离开而已。
“后山有条小路通向山外,没人会拦你。”
“孤今晚事事被拒,总不能,这么一点小小的命令,都无权发出吧。”
“孤已经很大度了,沈樱。”
沈樱点头,是,对方已经很大度了。
“不过孤要提前与你说好,陈锦时必须娶杨芷薇。”
沈樱怔住,抬眸质问。
“杨家手握重权,连孤也并不十分放在眼里。杨敞为他最赏识的女儿选了两个女婿,孤绝不能让她嫁给另一个,明白吗?”
沈樱虽不懂其中关窍,可也大抵明白太子之意。
所以,这才是太子一开始看重陈锦时的原因。
他出身不高不低,却偏偏,陈老将军已经死了。
太子今晚种种,实在令她眼花缭乱,节节败退。
但她又不得不说:“殿下,你是一个好人,还请你不要忘了答应我的事情。”
玄澈唇角含笑:“自然,陈锦时若成杨敞女婿,我必不会再动陈家,包括那位陈太医。”
他收起棋盒,点了点桌上纸笔:“坐下,留封信,按我说的写。”
沈樱望着案上笔墨,指尖微颤。
她深吸一口气,她还有路可走吗?
她提笔,玄澈俯下身来,身形笼罩住她。
太子是个好人,可惜于她而言,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她不可违逆。
墨汁在宣纸上晕开
,落笔却异常坚定。
“锦时亲启:此别后,草原为家,山水不相逢。你我缘分,止于今日。往后,勿念,勿寻,专注仕途,方不负十年苦读,不负我八年教诲。”
写完,她抬眸看向太子。
玄澈继续命令:“再写,太子为明君之相,请务必追随。杨家小姐之芷薇,万不可以命相拒,当真心待之,莫负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