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街的包子铺新出炉了一屉包子,掀开笼屉,香气四溢。路边等着的百姓立刻围上去,为了这个,他们已经等了一柱香的时间了。
这一切真实到无法被忽略的情形在顾青棠的眼中迅速虚幻成模糊的光影,恍惚间,她觉得她的世界就只剩下她和时珩。
她和那个周身都晕染着光晕的时珩。
嘴角微扬的,时珩。
接下来的一段路,顾青棠恍恍惚惚的。
她一时想起有一次,时珩在她有些醉意的时候喂她吃了一颗葡萄。一时又想起时珩在夕落村时,以为她睡着了,将她抱到床上,自己则在窗前吹了一夜的风。还有时珩发起烧来的那一天,他把他拢在身下,两个人之间曾如此地亲密无间。
顾青棠想问问时珩,他们之间,到底算什么?
在此之前,她也曾鼓起勇气,想问个清楚明白。可她怕一旦问出口,她就连他的幕僚都没得做了。毕竟,大人那么好。
从来都对身外之物无所顾忌的顾青棠,在面对时珩时,竟然也开始患得患失起来。
此时此刻,顾青棠早就忘了,自己曾经视时珩为花花公子,避之唯恐不及。虽然才过去没多久,可那些偏见和不解,竟已经久远得像是前尘往事一般。
时珩走在顾青棠的身边,面上还是往日里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心里却也没那么淡定。理智告诉他,一切等尘埃落定再说。可他就是忍不住。
他以前也没觉得自己的自制力很差啊,相反,不管是小时候被父亲管教,还是如今在朝为官,只要他想,他一定可以做到喜怒不形于色。
——偏偏在她面前,他的情绪好像能被无限放大一样。
三个人怀揣着各自的心思,走过这一段互相陪伴的道路。等回到府邸时,密令第一时间被呈了上来。
其实从夕落村出来以后,时珩命人快马加鞭给圣上去过一封密信。
他把自己的一些想法和最坏的猜测都写在了密信当中,唯独隐去了顾青棠颈上挂着一个玉坠这件事——那个玉坠,与他家里的那半块可以拼出一个完整的图案。
那本是一块雕着月桂树的圆形玉坠,被生生一分为二,其中一半,是时珩以前见过的,另一半,居然出现在了顾青棠身上。
只不过顾青棠的这半块玉坠被打磨过,做成了水滴的形状,所以打从一开始,时珩就没往这方面想过。
这么些日子相处下来,时珩是信任顾青棠的。而且,在夕落村时,顾青棠与他一同被催眠过。
退一万步,他也想过,她是故意让自己被催眠,故意在他面前露出那个玉坠,算尽一切,好让他认出那个玉坠,以为她是自己这边的人。
如果真是那样,那他更要把她带在自己身边。因为如果真是那样,他要提防的,是她突然消失的时候。
不管怎么样,时珩选择相信顾青棠。
不为别的,就为她那双眼睛,从不污浊,从不染尘埃。
他自小便学着工于心计,学着深藏不露,可在她面前,他不想那样了。
时珩不知道圣上是出于什么考虑,要把他急诏回宫。原本他的想法跟顾青棠一样,要先把普安县,甚至是整个沁州城里跟月神暗地勾结的人找出来。
况且普安县的秘密太多了,他还没有一一查明。
可没办法,圣旨已下,他必须听从圣上的旨意。
时珩一行人开始收拾行李,准备第二天一早便出发回永安。
没想到他们人还没走,当天下午,府里便来了一位意外的访客——新上任的知县,原普宁县尉方文岐。
方文岐来报,他收到线报,在陈乐康家中搜到了一大箱陈乐康与一位被他称为“大殿”之人的密信。
密信中,淤泥之事,水神娘娘的诅咒和将一些受灾村民转移到夕落村的计划,林林总总,在时珩看来,全部都与月神有关。
陈乐康的罪行昭然若揭。
时珩一封一封地翻看着那些密信,越往下看脸色越凝重。
陈乐康就是月神背后的那个人?那月神那边的疤痕男为什么要杀他?他对月神起了异心?大殿,是什么意思?
眼前证据确凿,连笔迹和纸张的年份都是被比对过的,如果这都是伪造出来的,那对方的心机实在是太过诡秘莫测。
顾青棠就在时珩身边站着,他读信时,她也在看着,脸色也是越来越难看。
萧之书觉得此事与自己无甚关联,招呼了一声,正欲离开,突然,院子里传来骚动呼喊的声音。
三人同时停下手中的动作,望向门口。
是陈曦。
夕阳西沉,有霞光照在院子里,将所有物什都渡上一层浅浅的金色光泽。
可即便这样,也掩盖不了陈曦面上的苍白之色。她的家已经被抄了,出了这样的事,一家六口被杀的案子也被搁置下来。
陈曦一见方文岐,红着眼睛指着他,开始骂他没良心,踩着父亲的尸身往上爬。
时珩看了眼时义,时义附耳在他边上解释,这方文岐是被陈乐康一手提拔起来的,原先他只是县衙内的一名普通待命工人,陈乐康见他身手不错,将他收编在册,没几年的功夫,就把他升到了尉。
眼下看来,方文岐并未提及对“大殿”的疑惑,他下令将陈府抄家,纯粹是因为陈乐康伙同旁人制造淤泥,造成水患,祸害百姓。在他看来,这已经是可以将陈乐康满门抄斩的大罪了。
用他的话来说,没将陈曦立即收押,已经是他念在往日情分上,对陈乐康的最后一点感念了。
陈曦边哭边摇头,她说,自己也知道父亲昏庸无能,可父亲最是胆小,中饱私囊的事尚且不敢放开了做,绝对不会犯下如此丧尽天良会被满门抄斩的罪行。
时珩平静地看着陈曦和方文岐,他们一跪一立,一个已经哭得意识都模糊了,另一个镇定自若,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模样。
半晌,时珩问道:“此事上报给李淮了吗?”
方文岐愣了愣,摇了摇头。
“那先去上报吧,陈曦先留在这儿。”时珩端起一杯茶,拿杯盖轻轻撇了撇浮在杯面上的茶叶,随即抿了一口。
方文岐领命后转身离开,听到他的脚步声,时珩抬头瞥了眼他的背影,目光锐利。
第四十五章 得失间
方文岐表现得太过镇定,也太过胸有成竹,若非事先已经将所有说辞都理得清清楚楚,那便真是个可塑之才了。
假以时日,时珩定能辨明此人面目。
但他没有时间了。
对方行事太过诡秘,沁州又不是时珩熟悉的地方,一时之间,他无法破解对方的招式。但是没关系,他要回永安也没关系。他回去,也并不多代表他只能守在原地,就不能进攻了。
时珩让时礼礼把陈曦安顿下来,禀退所有人,唯独叫住了顾青棠。
如果没有陈曦的事,那之前在街上的一切,足以让顾青棠整个晚上都辗转反侧了。现下陈曦被时礼礼带走,房间里只剩下顾青棠,她便又想到了之前的事情,脸噌一下就红了起来。
她微微福了福身,见时珩不说话,试探着说了一句:“大人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语毕,转身欲离开。时珩却把茶杯往圆桌上一放,发出铛啷的声响,成功让顾青棠又回过头来。
时珩手里攥着一对青玉耳坠,他定定地望着顾青棠,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岔开话题道:“时忠他们在回夕落村的那条通道上又找到了一处机关,直接通到河道。”
顾青棠“哦”了一声,思索片刻,“是跟石棺相连?”
“对。”
两个人说起正经事来,倒是很快就进入了状态。顾青棠也忘记了拘束,像往常一样,坐在了时珩旁边的椅子上。
那七台石棺就是从机关隧道通向河道的通道,打造成石棺的模样,就是为了在最后关头掩人耳目。
毕竟在河道底下发现石棺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够了离奇了,一般人根本就不会往通道这个方向去想。更何况在发现石棺的时候,时珩他们并不知道夕落村的存在。
那位月神反应很快,在得知时珩命人开始勘查河道起,就开始布置,把勘查阻挡到发现石棺为止——他也成功了。
在石棺里面放上尸体和红鲤鱼,又放上曾经与水神庙相关的案件中、死去的人身上的衣物,已经足够骇人了。谁还会去深究,那个地方为什么放着石棺。
通道的真相轻而易举地就被掩盖了。
与此同时,他还能制造舆论,掀起百姓对当年强拆水神庙以至于现在都水患不断的怨气,还有对当今朝廷对不满。
一箭双雕。
顾青棠都忍不住为那位月神殿下鼓掌了,心机深沉,可谓似海。
“暗地里做了这么多事,到底是为什么呢?”顾青棠问道。
是啊,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时珩找不到证据。而且,自从逃出夕落村以后,他连月神去了哪里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