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圣旨，在朝野掀起了轩然大波。
时珩被毒酒赐死的诏令，很快就被贴在了大街小巷。
街头巷尾无一不在讨论此事，百姓也无限唏嘘，当年风光无限的探花郎，一夕之间沦为阶下囚，连性命都难以保全，甚至还连累了家人——这不，虽然曾经的侯爷被送回了时府，可还是有侍卫将时府层层围住，软禁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茶楼里的说书人很快就把此事编成了故事，演绎得精彩纷呈。
在故事里，时珩其实是代父顶罪了。
这一点，最好的佐证就是圣旨里的只言片语。说他犯上，他可是当朝太后的侄子，他犯上能犯谁？无非就是太后或皇上了。可就在前些日子，皇上还对他倍加器重，甚至封他为钦差大臣，命他前去沁州治水。
那就是太后了。这是官府第一次公告与太后之死有关的细节。看起来，太后之死已经由时珩一人承担，可偏偏又加了一句“时微景教子无方”。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太后之死背后的元凶实际是时微景。
加上民间早有传言，太后死得蹊跷，就不是正常人能想象的死法，这就又跟“触怒太后，以至太后不幸身亡”对不上了。
桩桩件件，漏洞百出。
可告示就这么名正言顺地贴出来了。
林之萧拿到这份告示的时候呢，嗤笑一声道：“儿子给老子顶罪了，可真是可笑。”
在他的层层圈套中，时珩会被误导，以为太后是被很亲近、且想保全的人杀死——最值得怀疑的，便是永安侯了。退一万步，如果时珩坚信不是永安侯，那他只能去怀疑当今圣上。怎么说，都会离间时珩和他身边的人。
其实最早的时候，林之萧没想设那么多圈套。他虽然听说过他有个表弟，很厉害，却也没当回事——人嘛，再厉害能成神吗？
他与永安这边的联系，基本是通过兰生。
是兰生有一次夜里去秦府时，歪打误撞，遇到了前来寻秦子安的盛惜蕊，他起了邪念，占了盛惜蕊的便宜，又用他在东瀛训练娼妓的那一套，顺顺利利地把盛惜蕊收入囊中。
因着盛惜蕊这一层关系，让时珩误以为兰生与盛府关系颇深。这给了林之萧灵感，他开始设计，利用太后之死，让时珩一步一步走进他放出来的迷雾当中，去怀疑自己的父亲永安侯。
太后在这个世上的至亲，除了永安侯，还有他林之萧。
是他凭一纸书信，让太后娘娘心甘情愿自尽而亡，用自己的性命，为他铺平前面的道路——这是太后欠他的，他一直告诉自己，他受之无愧。
他，林之萧，才是太后的亲生骨肉，但因生来体弱，被太后直接放弃，放逐到沁州这个山高水远的地方养着。
如今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不过是个替身而已，他才应该是嫡长子，他才应该是坐在皇位上的真龙天子！
这些年，他苦心经营，卧薪尝胆，除了永安这边，连从沁州到永安的唯一一条水路都一并踏平。
不仅如此，他还通过兰生在东瀛建立了一条贩卖女子的生意链——利用民间对“落花洞女”的恐惧，在水路上设计出“落花洞女”这出大戏。失踪的女子，实则被偷偷运送到东瀛，沦为娼妓。
而他，作为这条线的供应方，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坐享来自东瀛的供奉——那些赈灾所用的银钱，来源便是此处。
除此之外，他还建立了自己的小小王国——夕落村，并且挑唆官匪勾结，一方面，普宁与南茴民不聊生，另一方面，急需用人时，随时可以把山匪和村民收编，一举两得。
时珩和顾青棠的出现是个意外。
当时林之萧要出村，这两人就在夕落村的出口处查案，暗道一开，俩人直接就掉了下去。为保万一，每次他开暗道前，都会先放出迷魂烟，时珩和顾青棠就这样歪打误撞地朝他迎头砸来。
他原本也没想留着这两个人，只是看到时珩那张跟他有些许相似的脸，他犹豫了。
时珩，就是他的表弟。太后虽然把他放在沁州，但也并不算完全抛弃了他，还是着人好生伺候着，时不时的，也会来封信，跟他说说家人的情况。
他一直装出无辜又孱弱的模样，从太后那里听到了不少永安的事情。他早就听太后说过，他跟时珩长相相似，可真的见到的时候，他才第一次体会到那种血脉相通的感觉。
况且对他而言，时珩还有些特别的意义。
在很多个夜深人静的深夜，他辗转反侧，会想象那个顶替了他人生的人在过什么样的日子。但更多时候，充斥着他内心的，是仇恨。恨太后，恨皇上，恨身边这些替太后看管着他的人。
只有时珩不一样，时珩是他羡慕的那一部分，他代表的是那个替身身边的长久陪伴和兄弟齐心——他多想身边也有个这样的人啊。
所以他留下了时珩，顺带着也留下了顾青棠。
他想体会一下在时珩身边的生活，于是他假装自己一无所有——或许，一直以来，他也真的就是一无所有。
总之，他来到了时珩身边，除了时珩，还收获了另一个真心待他的人——顾青棠。
那只谷谷苗小兔子，至今都被他小心地带在身边。
林之萧问起时珩被发落时的情形，江奉便将探子给过来的消息如实禀报。
当时时珩就跪在勤政殿的桌案前，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顾青棠面无表情地站着，冷眼旁观。
圣上龙颜大怒，几个折子一并扔向时珩，斥责他为人臣子，不但不替上分忧，还延误治理水患和匪患的时机，险些酿成大祸。
时珩捡起地上的第一个布帛，是沁州新任知县方文岐弹劾他的折子。第二个，是南茴乡县令潭江游弹劾他的折子，说是他放匪归山，导致山匪泛滥，民不聊生。
这两个折子都是林之萧安排人上奏的，他想尽快让时珩看清龙椅上的那个人究竟有没有把他当兄弟。
圣上还质问时珩，太后究竟是被何人所害，为何迟迟都没有个交待？时珩梗着脖子，愣是没说一个字。
没想到，最后是顾青棠把他逼至绝境的。
顾青棠问：“到现在了，还要替他顶着吗？”
时珩红着眼睛，把头磕在地上，回了一句：“是我，太后是被我害死的，我认罪！”
圣上雷霆之怒，当即便下了旨。
江奉也不知道，后来贴出来的告示为什么还是把永安侯给扯出来了。林之萧却笑着摇了摇头，“是她。”
一定是顾青棠，眼里揉不得沙子，她一定也被误导了，以为自己在永安的那个靠山就是时微景——毕竟，那是他林之萧的亲舅舅。
林之萧带了一名随从独自出了门，轻车简从，去了时珩曾经答应带他去逛的河边。
时珩的家人现在全部都被软禁，圣上的气也还没消，江奉买通了宫里的人，在把时珩的尸身运回时府以前，先在河边停一停。
入夜了，街上没什么人，林之萧从马车上走下来，清瘦的身形一晃眼像极了时珩。
之前顾青棠也这么说过，可那时他刻意隐藏身份，还故意要装出大大咧咧完全不像自己的样子。现在他不用装了，可也没有人会再注意，他们俩像不像了。
时珩躺在棺木中，面目清俊，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夜色中，林之萧沉默着握住时珩的手，冰冷，陌生。
“你看，他不把你当兄弟。”林之萧语气淡淡的，就好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风声，水声，间或还有鸟叫声，唯独没有回应他的声音。
林之萧眨了眨眼，突然觉得前所未有地心痛。他轻轻低下头，小声说：“我没想到会这样。我真的没想到。”他想再听听时珩的声音，哪怕是奚落他一次，或是挤兑他一次，但他知道，这一切永远都不可能了。
可能时珩至死都不知道，自己钻进了别人精心营造的圈套之中，一环套一环。他跳出了第一道陷阱，可还是被第二道困得死死的。
最后真的困死了。
林之萧觉得，自己心里有个地方，跟着时珩一并消失了。
他觉得面上凉凉的，抹了一把脸，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了。林之萧把头埋在棺木上，小声说道：“可是我也没想到你如此没用，替人顶罪，你还是时珩吗！”
说到最后，林之萧的声音已经控制不住地颤抖，像是在质问时珩一般，瞪着他，想要听到什么回应。
风是湿的，夜也凉了，河边的堤柳轻轻摆动着树枝，一片叶子飘落，落在时珩的身上。
“不是说，生者的眼泪会刻入死者的轮回，让他生生世世都记得流泪之人吗？那记住我吧。”林之萧留下这句话，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开。
永远都别忘了我。
别忘了我。
第六十章 定风波
林之萧从河边回到府邸后，直接换上了一身龙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