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耗子哭过不知道多少次，但终究换不回来母亲，于是他开始想办法逃避父亲的殴打。他爹要是早晨出去喝酒，他就晚上玩到很晚再回家，那会儿他爹已经睡着了；他爹要是下午出去喝酒，他就早早地回家，把门窗锁好，他爹回来后需要花费掉大部分体力破坏门窗，再打他就没有多少力气了。但这个计划没有执行多久就终止了，因为有一次他锁好门后一夜都没听见父亲砸门的声音，第二天早晨推开门一看，他爹冻死在了自家门前。
没有人比李耗子更知道家庭和睦的重要性，所以娶妻生子之后他便只想待在江边老屋，守着媳妇孩子过平凡的日子，但老天爷似乎就喜欢跟他开玩笑，毛亮亮和李迪都认为男人应该四处拼搏，努力改善家庭条件，而不是每天洗衣服做饭给孩子讲故事，他的所作所为只被街坊邻居们认为是窝囊废。
不知不觉，他穿过城市，回到了江南镇。江北市和江南镇之间隔着元宝江，据说古代时候江南镇才是这片区域的行政中心，建国之后不知为何上头选择了江北，江北迅速崛起变成今日的繁华城市，把江南镇远远甩在后面。
此时一江之隔，北岸是高楼大厦，南岸是白墙灰瓦，李耗子觉得这就是命，一座城镇尚且逃不过宿命，人又能奈何呢？
他沿着江边老街由西向东，停在一棵干枯的老榆树下，树对面就是他家老屋，门前满是荒草，屋顶长着小树，玻璃蒙着厚厚的灰尘。
午后两点，炎热难耐，街上鲜有人影，唯有这条江不知疲倦地流淌。李耗子面对着江水，切身体会到生命的渺小与可悲：和一条江相比，人生短短几十年根本不值一提，那么多活几年少活几年又有什么区别？
他闭上眼睛，迈过栏杆，继续向前走。他从小就是旱鸭子，一点水性都没有，只要掉下去就会淹死。他相信这样就能一了百了。
毫无征兆地，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他猛然转身，抓住栏杆稳定身体，看见是一辆摩托车停在他身后不远处，摩托车上坐着一个戴头盔的骑手。
他还在诧异自己怎么没听见摩托车声音，那人问道：“那边儿的，你是这个镇子的人吗？”
声音很凶，搞得李耗子有些局促。他默默指了指自家老屋，“我是，就住在那。你——”
没等他说完，骑手掀开后备箱，从里面取出一个帆布兜子，丢给他说：“帮我照顾好这个东西，晚上有人来取，保存好了有重谢，保存不好我弄死你！”
李耗子下意识接住兜子，想告诉人家自己正忙着自杀呢，结果骑手盖上面罩，回头瞅了一眼来路，急匆匆驶远了。
第04章 江上浮尸
李耗子抱着包裹愣了半天，回到老屋门前，搬开窗台上的砖头，取出一把锈蚀严重的钥匙打开了门。
钥匙还在，李耗子并不意外，想当初他们家夜半遭贼，贼溜达一圈，两个嘴巴把他扇醒，训斥道：“你没事儿出去挣点钱吧，你家穷的都对不起我来时的油钱。”——这样一个破房子，耗子来了都含着眼泪走。
老屋没有变样。进门后是一个客厅，一张破皮沙发放在西面的墙壁下，沙发旁边有两个花盆，盆中植物枯死，沙发前面还有一张木头茶几；东墙下面是一个电视柜，上面凹凸不平，是结婚那年李耗子从江边捡来的；角落里还有一个老式衣架，挂着几件李耗子的衣服。客厅北墙上有一扇门和一扇窗，门后是一条短短的走廊，走廊左边中间有一扇门，门后是卫生间，右边中间也有一扇门，门后是卧室，走廊尽头是厨房，透过一扇油腻腻的窗户可以看见后院。
这个小家还健全的时候，李耗子一个人睡客厅，毛亮亮和李迪睡卧室。三年之后，物是人非，李耗子沉寂的心中泛起一丝感慨。
他挨个屋子看了一圈，电还通着，水龙头里冒出黄水，不知道是贼光顾了这里还是毛亮亮的父母来过，家里的电视、洗衣机和电饭锅都没了。
李耗子也不在意，走完一圈就规规矩矩地坐到沙发上。阳光从窗户洒进来，在地面上投下一方光明。他盯着飞舞的灰尘，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索性琢磨起那个帆布包。
严格来讲，这并不是一个包。它应该是从某张大帆布上剪裁下来的一小块不规则的布料，周边钻出孔，再在中间放上东西，最后用一条细钢丝索穿过周边的孔紧紧勒住，这才形成一个包裹的模样。
钢丝索的一端连接着一个小拇指粗细的圆柱形锁的中部，另一端从锁中间穿过，圆柱侧面有一个半圆形的钥匙孔，看起来简单却又不太常见。
包里鼓鼓囊囊地塞满了东西，因为帆布较为柔软，不少地方被顶得凸起，李耗子摸了摸，感觉不是硬物，好像是布或者纸之类的东西。
爱是什么是什么吧，随意地托付给陌生人，肯定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李耗子随手把包放在身旁，之后又无事可做了。
光影偏移，思绪流转，李耗子忽然想起跟毛亮亮的某一次争吵是因为他坐在这个位置上抽烟。毛亮亮让他戒烟，说一盒烟最便宜也得两块钱，一天一盒一个月就是六十，这六十块钱都够买米的了。不等他反驳，李迪也过来添油加醋，说在屋子里抽烟影响她身体健康。打那以后李耗子就只敢在外面偷偷抽烟了。
想到烟，他拉开茶几的抽屉，看到烟的同时，另外一个东西也映入眼帘。他先点燃一支烟，然后把那东西拿在手中。
是一把钥匙。三年前车祸发生后，李耗子急忙下车去查看，毛亮亮满脸是血，丧失说话能力，把手伸进兜里，掏出这么一把钥匙塞进他手中就死了。他始终不晓得这把钥匙是开什么锁的。
钥匙很厚重，材料很好，对应的应该是一把比较高级的锁头，这种锁很显然不属于他这个家。
其实对于毛亮亮的死，李耗子还有很多遗憾。在那场车祸发生之前的春天，他的好友王大头召集他、钱三鸣和赵四拐密谋买下废弃的江南二小，说买来不久就能发一笔横财。他们询问怎么发财，王大头说说出来就不灵了，时间紧迫，他们要是拿不出来钱，他就只能找别人合作。
这四人是从小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上小学时除了学习样样精通，被老师和同学们亲切地称为江南四大才子。有这份感情基础，加上王大头是在外面混过的主儿，李耗子他们也没多问，决定每人出三万块钱。李耗子没钱，偷了家里的全部积蓄，结果钱刚刚放到王大头手里，王大头就和钱一起失踪了。
李耗子他们找了一个礼拜，无奈只能报警，警方认定这是典型的集资诈骗，但必须等到把王大头捉拿归案后才能进行赔偿。不久，毛亮亮发现了猫腻，大骂李耗子一顿，李耗子自知理亏，外出打工。
这是李耗子唯一一次背井离乡，就像小孩子刚上幼儿园似的，每天想家想得不行，恨不能长出翅膀飞回来，可他知道现在回去肯定不会得到好脸色，只能独自忍受。让他意外的是，也就十多天以后，毛亮亮主动给他打电话，问他在那边怎么样。他报喜不报忧，说工作稳定，虽然辛苦点儿，但挣的钱也多。毛亮亮当即告诉他如果是这样她就和李迪一起搬过去，他们一家三口从此在外面好好讨生活。
对于别的家庭来讲，这种提议很正常，可对于毛亮亮来讲，这就是个惊天的转变。要知道，自从嫁到李耗子家里来，毛亮亮一分钱都没有挣过，甚至连饭都没有做过，每天不是走街串巷就是打麻将，她这种人不可能会想搬到外面去多一分生活压力。
李耗子由此推测，毛亮亮或许是想他了，找个借口让他回去。他告诉毛亮亮事关重大，等他回家再详细商议。毛亮亮没说什么，只让他快点回家。第二天他就找工地老板开了资，踏上回家的火车。
抵达江南镇是傍晚，李耗子还没等到家，毛亮亮又打来电话，让李耗子赶紧到江北市文化局接她一趟，越快越好，话里话外，她似乎是遇到了棘手的事情。
小镇闭塞，不好打车，李耗子左右看看，发现自己离赵四拐家不远，便跑去看赵四拐在不在家。赵四拐是跑黑出租的，家里有一辆破捷达。赵四拐家里没人，车在家，他便私自翻车钥匙，自己开往江北市文化局。
那天天气不好，五点左右开始下雨，他正努力在街边寻找文化局的标识，忽然迎面驶来一辆电动车，车灯亮得好像太阳，他躲闪不及撞了上去。那个骑电动车的人就是毛亮亮。电动车的车灯是李耗子给改装的，怕毛亮亮晚上骑起来不安全。
毛亮亮在救护车抵达之前就咽气了，所以李耗子再也没有机会问她到底有什么事以及那把钥匙是什么意思。后来他得知，在他出去打工不久，毛亮亮就在江北市文化局找了一份工作，每天工作量不是很大，还给交五险一金。
想起这些，李耗子又想起昨晚的噩梦，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为了抵消这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他决定收拾收拾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