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重新睁眼，惊讶地发现竟然是李耗子。李耗子低着头，躲避着她的目光，双手用力把她举起来，“我举你，扒住房檐，爬上去。”
她看见李耗子面色苍白，毫无血色，身上脸上都是伤口，伤口也是惨白惨白的，刚到嘴边的骂人的话都吞了回去。
李耗子用膝盖顶着墙，任凭洪水裹着他的腿，脚底似乎生根了一样，两条黝黑的胳膊暴起青筋，把李迪举到高处，牙齿间挤出，“快上去，我好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李迪够到房檐，借到一些力气，李耗子继续向上挪，抱住膝盖又抓住她的小腿，李迪的上身终于转移到房顶，继而把腿收了上去，回身垂下手臂。
李耗子没接，快速说道：“你拽不动我，自己趴稳吧。我搞清楚了，你妈是……”
他跑来的一路都在想一定要告诉李迪真相，这样或许李迪就能原谅他，可此时他忽然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一个男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大抵不是为了搞清楚生活的真相让自己看起来清清白白，而是能够独自吞下冤屈，为妻子、孩子、亲人、朋友撑起一小片干净的天空。他心头亮了，抬脸迎上李迪的目光，认真地说道：“我错了李迪，我对不起你妈，也对不起你。”
洪水推着他撞在墙上，他倒下了，没再起来，他尝试的几次跳江自杀在这一刻得偿所愿。
李迪什么都没听清，但仓促对视间她忽然明白了李耗子的心，因为她看到了李耗子身上的旗袍，他大概是去给她加油了吧，但他是那种连插队都不敢的老实人，怎么可能引起她的注意呢？她也看到了他的表情，那是一种她从未在他脸上看见过的坦荡的表情，看了让人心安。她知道，李耗子不再是从前那个李耗子了，但不管是不是从前的李耗子，他都是她父亲，他以前无能、胆小、懦弱、胸无大志，以后也不会变得好到哪里去，但倘若有一天她犯下弥天大罪，唯一不会放弃她的只有他，纵使她千方百计挖苦嘲弄，他还是一遍一遍地回到了她的身边。扪心自问，她在伤害他的时候何尝不是有这种底气呢？这种底气就是源自于血脉中那种无法割舍的女儿对父亲的依赖吧。
一座冰山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融化，李迪大喊一声“爸”，翻身跳入急流。
李迪的水性很不错，她小时候，因为李耗子不会水总觉得水太危险所以严禁她下水，她在叛逆心态的作用下就经常跟男孩子一起下江游泳，练就了水性，眼下她一经入水，立刻朝在水中翻滚的李耗子游去，抱住他的肩膀往水面提。水还不是很深，她半游半走，借着浮力稳定住了李耗子，却没办法控制方向，跌跌撞撞中，他们被裹夹到镇子深处。
李耗子晕晕乎乎，还以为自己被拽到了房顶上，就要往下躺。李迪大骂，“你倒是使劲啊！”李耗子惊醒，拼命挣扎。李迪气呼呼地喊道：“你还是消停儿躺着吧。”
房子、院墙、大树等等景物在父女二人面前快速闪过，它们切开急流把水势变得复杂紊乱。李耗子彻底清醒，道：“别管我李迪，你自己游走还有一线生机。”
李迪不再说话，毕竟是个小女孩，如此高强度的动作快速榨干了她的力气，她几乎拽不住李耗子。
前方来到凉亭下，李耗子双腿夹住亭柱停下，继而双手也抱住柱子，像是一只树懒一样紧紧贴在上面。李迪趁机游到另外一根亭柱旁边，以同样的姿势抱着。
李耗子道：“你傻啊？救我干啥？我这一辈子都没做过伟大的事儿，好不容易舍命救了你可以轰轰烈烈去死了，反倒又被你救了。”
李迪哭着说道：“你还是这么没出息，我妈已经不在了，你要是再死了，要把我自己扔在这个世界上吗？”
李耗子恍然一怔。他已经十多年没有从李迪嘴里听到过一句人话了，多少有些不适应。错愕之际，李迪泪水滂沱，“爸……”
这个字就像一粒速效救心丸，李耗子的智商和体力同时上限。他打量一周，手脚并用往亭柱高处爬去，然后用脑袋硬顶开亭檐，爬到凉亭顶上，挪到李迪所在的那根亭柱上方，趴下来朝她伸出手。李迪拼尽全力往高处伸手，却怎么都够不到。李耗子道：“你倒是往上爬啊！”李迪道：“我没有力气了爸，脚也用不上劲儿。”
李耗子暗骂自己为什么不提前商量好，翻身又跳回水中，准备把李迪举上来，但他又错了，入水的刹那，他没有借力点，又一次被洪流卷走。
李迪看着翻滚的水面，杂物漂浮，再也看不见李耗子的身影，万分绝望。
电光朝露间，一条龙舟从上游劈波斩浪而来，两台人肉发动机歇止，龙舟甩尾减慢速度，船上一人迅速抓住一根飘浮树枝，进而将树枝尽头的李耗子拉到船上，行动间，龙舟自发靠近凉亭，侧舷顶住亭柱，船上的人又把船桨伸向李迪，把李迪也拽到船上，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发动机再次启动，顺流而下冲出镇子。
说来奇怪，这场洪水并没有想象中的大，洪峰虽然冲进镇子，却没能摧毁房屋，漫过江堤的江水在洪峰过去之后奇迹般地又回到了河道里。龙舟最后卡在喜鹊桥所在的国道上，四个人相互搀扶着跑上喜鹊桥。道路已经封闭了，转运车辆也全都走了，空荡荡的桥面上只有一辆失去控制的驴车，杜小默和白月英趴在车里，杜如海坐在前座用手猛抽驴屁股，驴屁股里插在桃木剑……
洪水过去后，上头派人来安抚群众，经过统计，确定江南村无一人伤亡，感叹这是生命的奇迹。专家过来调查，发现古时候元宝江走到江南镇时其实有两条河道，一条河道是现在的江，另一条河道就是江南二小所在的那条狭长的沟，江南镇原本位于两条河道的“剪刀口”，后来江水水量减小，修建江堤时就把流量较小的河道口住了，后方改造成农田，久而久之河道变成一条沟被人们遗忘，李耗子引爆的那颗炸弹正好炸毁了河道口，奔腾而来的洪峰在那里分叉，一部分倾泻进后方农田，削弱了冲击力，这才保住江堤和江南小镇，也保护了江北市。专家调查后盛赞炸毁江堤的人是个有勇有谋的英雄，向市里提出表彰，李耗子醒来后看见满屋的鲜花、闪光灯还有平日只在电视上才看得见的市里领导，一阵阵地发蒙。
村民们大都惦记着被寄放在江南二小的财宝，结果回去一看，江南二小的地上建筑和地下建筑全都被摧毁，地形被改变，再也无法确定财宝被丢在哪里了，但据说后来有人种田时，偶尔能从稻田地的淤泥中挖出一两枚古币，他们一打听只能买千八百块钱，全都留在家中当做纪念。
鉴宝斋的老板娘非常郁闷，先有一对父子神神秘秘地找到她说从江南二小找到了最值钱的古董，她拿着放大镜一顿照，怎么照怎么觉得东西不对，后来翻过底面一看，碗底中心是二维码。送走了父子俩之后，马大嫂抱着青瓷瓶子来到鉴宝斋，说这是最值钱的财宝，老板娘又是一顿照，照来照去眼镜儿跌了下来。
她认出了这个瓶子。三年前她还在一家寄卖行打工，有人送来这个瓶子寄卖，她反复鉴定，确定是个现代仿品，只值几百块钱，可是后来这个瓶子被人花十万块钱买走了。那时候她才明白，这是一种行贿受贿的方式，受贿一方寄卖假古董，行贿一方高价买走，一买一卖之间不仅隐藏了行贿受贿行为，还达到了洗钱的目的。她一怒之下辞职，自己开了店，万没想到三年后的今天这个瓶子又到了她手中。
马大嫂又去几家古玩店打听，结论大都一样，她一想很可能是被调包了，干脆送还给李耗子作人情。
李耗子从医院出来之后一直惶惶不安，冷不防看见光亮闪烁都吓得浑身发抖，有时候夜半惊醒，他嘴里都大喊着“我是个贼，不是英雄”！后来李二狗子和李二狗子他爹来找他，把那些碗给他送回来承认错误，还把宠物摄像机还给了他。他带着摄像机、青瓷瓶子和被胡六万辛辛苦苦保护下来的双头招财猫去派出所自首，结果关了三天又被放了，警察告诉他他掌握的这些证据对侦破一起涉腐涉黑案件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加上他有自首情节以及拯救小镇的表现，判处他社区矫正，乡亲们对他的敬重又拔升到新的高度。
第79章 后来
后来还发生几件或大或小的事。首先是郝大爷的孙子终于考上公务员了，发榜那天他特别拎着两瓶罐头来看望李耗子，拉着李耗子的手说：“我知道办这种事儿不能声张，但你不说我心里也明白，你放心浩哥，你的大恩大德我孙子一辈子都不敢忘！”
赵德柱和肇事易又回去收破烂了，但这次，他们不再抱着捡到宝贝的目的，而是一门心思收破烂，谨慎到但凡遇见瓶子、罐子、盒子等能装东西的容器都得打开来好好检查一下没藏东西才敢收。钱三鸣成了他们的大客户，因为洪水退去之后江底又沉了不少破铜烂铁，他每日忙得不可开交，钕磁铁都干坏好几个。
赵四拐身体恢复差不多，重操旧业，有一天车坏了，他跟自己的合作伙伴喝酒，合作伙伴出奇地大方，他问伙伴是不是发财了。伙伴神神叨叨地告诉他自己曾经两次救了一个小伙儿，小伙儿的大哥甩手就给他一万块钱。进一步打听，赵四拐意识到伙伴说的竟然是胡六万和李耗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伙伴知道事情原委，把茶叶和一万块钱还给李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