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咒骂、渴求、悲痛、怨怼、恐惧……种种恶念在体内乱窜，几乎将我撕碎，我无法忍受这样的痛苦，在地上蜷成一团。
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只有一瞬，涌入我身体的记忆和情感尽数抽离，眼前的碎石再度凝成人形。
她看着地上的我，眼中并无丝毫怜悯：“我亿万年间的痛苦你体会了不足万一，如今还要问我为什么吗？”
我缓了许久才稍稍恢复了些力气，从地上撑起身体看向她。
她身上的碎石颤动着，扭曲着，连带着她的声音也变得可怖了起来：“当年我以身为祭，镇恶于此，妄图为世间生灵创造一个良善和平的生存之地。然而这些年来，这片土地上却只有交迭更替的厮杀和掠夺。
善者不长命，恶者远名扬，世人以恶念供养我，让我只能被囚禁于此处，日日夜夜受尽折磨。”
她越说，组成身体的碎石便越是颤动不休，她的形貌和声音也随之发生了改变，到了此时，已经完全没了半分女子的形态，变为了扭曲凶恶的怪物模样。
它阴沉嘶哑的嗓音仿佛来自地狱：“这一切早该结束了。”
尽管感受过她的痛苦，可我仍旧不解：“你若想解脱，为何不自己动手，却偏要用莫须有的预言逼我来此？”
它闻言像是卡壳一般，顿了许久，而后才又慢慢变回了神女的模样，只是声音中仍带着不甘与怨怼：“我是神族，天性使然，做不了这样的抉择。”
说完她一抬手，脚下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漩涡，漩涡正中是一根金色的肋骨，肋骨悬于漩涡之上，金光四溢，镇压着下方汹涌翻腾的黑气。
但如果仔细看，便能察觉到金光正在逐渐被黑气浸染吞噬，连带着神骨上也出现了细微的黑色裂纹。
她的目光似乎又落到了我身上：“我的身躯早就被邪气吞噬殆尽，如今只剩这一根神骨支撑，你若拿走，邪气外溢，阴阳倒转，此间天地将彻底失序，不过半日便会崩塌。”
说到这儿，她的语气中又带上了些许悲悯：“但你若放弃，就此离开此处，那我也会尽我最后的职责，坚守在此，直至神骨消亡。”
她状似慈悲地冲我道：“这世间的命运，我交由你来抉择，你是愿意舍弃一切护佑苍生，还是不计后果满足私欲呢？”
我几乎被她的话给气笑了，我自出生起就始终因她的那则预言而遭受迫害，事到如今，我失去了我所珍视的一切，她却还敢说要给我选择的权利？
真是放屁。
第一百零六章 灭世
我从地上爬起来，怒视着她，质问道：“给我选择？你不过就是不愿担灭世的罪名，想为自己找个替罪羊罢了，何必把话说得这么好听？”
她不再看我，转而朝向陆地的方向：“都说神应怜爱世人，可世人何曾珍惜过我的付出？你觉得是我的预言将你逼迫至此，你错了。”
“我所做的，不过是在恶海中投下一颗石子罢了，但恶的本身却出自人心。”她的手抬起，指向人间，“是他们将你带到了我的面前。”
她的语气中带上了浓浓的失望之意：“这样的人间，哪里还值得我守护？”
我明白事情走到这一步，并不只怪预言，但我还是不能原谅她这个始作俑者：“那我又做错了什么？我师父和青羽门上下又做错了什么？你对我做的事，与那些恶人又有什么两样？”
她听完，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冷漠地回头冲我道：“所以呢？你很愤怒，很怨恨，心中充满了杀戮与暴戾，恨不得毁掉这个世界？”
她歪了下头，似乎有些疑惑：“我不是给你这个机会了吗，你还有什么不满？”
我被她的逻辑震撼得直接愣在了原地，冷静下来才想明白，我跟个困在这鬼地方亿万年，早就精神失常的疯子争论什么呢？
我深吸了口气，尝试着与她沟通：“我虽痛恨那些人，但我对灭世没有什么兴趣，我只想借神骨一用，为我师父聚魂。你既然是神，总能有个折中的办法吧？”
她十分干脆地回绝了我：“没有。”
她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偏偏还装出一副菩萨低眉的模样：“这是我对世人降下的最后一道考验，若灾祸降临，你是救一人还是救苍生？我曾经选过苍生，如今却被囚困于此，不得解脱，我很好奇，若换了其他人，又会做什么样的选择？”
救一人还是救苍生？这种该死的问题还是留给神去思考吧，我没有那么崇高的品德，我只想要我师父活过来。
我并没有犹豫，只最后确认了一下：“你说若神骨被拿走，世间不到半日就会崩塌，那因神骨重生之人呢？也会跟着这个人世一同消亡吗？”
若真如此，那岂不是在做无用功......
神女好心地替我打消了这个顾虑：“依托神骨重生之人，生来便有仙缘，自会飞升去往神界，不会滞留人间。”
原来是这样，那我便放心了。
我师父那样的人，若真能成神，想必也会造福六界，那我的罪孽或许也能抵消一些。
神女看向我，跟我确认道：“你选好了？”
我没有丝毫迟疑：“选好了，我要神骨。”
她并没有立刻动手，反倒是比我还要犹豫：“今日之后，你便要承担灭世的罪名，也许会被打入地狱，受尽酷刑，永不超生，而你所救之人将与你再无相见之期，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她这么一劝，我都不知道她究竟是想让我拿走神骨让她解脱呢，还是希望我也选择苍生以证明她从前所做的一切仍有价值了。
但我不在意她的想法，此时此刻，我只想要忠于自己，我知道什么样的选择不会让我后悔：“天地相隔，永不相见又如何，只要知道他还存在于这世间，那于我而言，无论要承担什么样的后果，都是值得的。”
我向她伸出了手：“这一切虽因你而起，但灭世之人的确是我，我甘愿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哪怕永堕地狱，我也绝不后悔。”
神女像是笑了起来：“好，那我便成全你。”
组成她身体的碎石再度散开，重新排列成一条长龙的模样，咆哮着扑向了地上的黑色漩涡，石体落在神骨之下，挡住了下方汹涌翻腾的黑气，而后一只龙爪托举起神骨，将它从阵法中剥离了出来，径直飞向了我。
我照着之前在书页上看过的方法，将体内的祭灵咒唤出，从中抽离了些许我师父的灵力，注入到神骨之中，而后抬手结印，布起了聚魂的术法。
神骨很快便将灵力和阵法吸纳进去，而后一阵刺眼的金光闪过，神骨飞离了君山，看着像是往青羽门的方向去了。
被镇压了亿万年的邪气也在此时倾泻而出，如同一股巨大的洪流奔腾而上，直入云霄。
碎石构成的龙体没能挡住如此强劲的冲击，顷刻便碎裂开来，变成更小的残渣飞溅而出。
神女撑着最后一点微弱的神力，将这些残渣再度聚拢，她走到了悬崖边上，眺望着远处辽阔的山川湖海，张开了手臂，像是终于获得了自由一般，仰起头，随着因邪气而刮起的山风飘散而去。
脚下的君山像是要倾塌了一般，剧烈地震颤了起来，我御剑追随着神骨，离开了此处。
还未及飞远，便见到君山开始坍塌，黑气向上铺满了整个天际，雷声滚滚，暴雨不歇，海水也被黑气染成了墨色，卷起一层又一层的巨浪。
整个陆地都在崩裂，山川陷入地缝，黑云压顶，几乎要将人间吞噬，耳畔响起了接连不断的惨叫，但瞬间都被天崩地裂的喧嚣声所淹没。
我强迫自己不去看这因我而起的惨象，只不断地加速往青羽门的方向飞去。
许是因为神骨在此，青羽门虽已经开始有了坍塌的迹象，但整体还算完好。
我御剑降落在了山巅，在凤凰树下见到了那个我心心念念的人影。
他悬在半空之中，魂魄还没有完全聚齐，四面八方仍有无数金色的光点在朝此处汇聚，落入他的身体之中。
我小心翼翼地走近，甚至屏住了呼吸，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扰乱了阵法。
等我走到他跟前，他的魂魄已经快要聚齐，只是双目仍旧紧闭着没有醒来。
我伸出手，才发现自己竟然在发着抖，停在半空中，不敢落下。
神骨已经彻底融进了他的魂魄，头顶一片浓黑的天际中，只有此处天空破开了一道五彩霞光，照射在他身上，虽从未见过，但我知道，这应当是飞升的征兆。
我将定渊剑放入他手中，心里存着些自私的想法，若我终究不能陪在他身边，那便让定渊代替我守着他吧，他若是见到定渊，能偶尔想起他曾有个顽劣不堪的徒弟，那也是好的。
眼见着他的魂魄开始随着霞光逐渐飞离，我倒退了两步，双膝跪地行了个端正的拜礼，带着不舍与他告别：“孽徒阿离，拜别师父，愿师父从此仙途顺遂，再无烦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