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相安无事地生活了小半年,某天夜晚,我躺在空荡荡的崖石上,仰头看着山巅上的树影,突然发现树影后飞出了一把长剑,剑上立着一个人,衣袂飘飘,瞧着身影十分熟悉。
我向前追了两步,无奈崖石只有几米宽,我根本追不上,喊了两声也不见那人停下,我一心急,眼一闭就从崖边跳了下去。
山中有密林荫蔽,而且听说仙长在此处布有护身法阵,之前村头的张二哥不小心从半山摔下,就没伤及性命,只是在床上躺了个把月而已。
我仗着自己恢复能力快,便忍不住博了一把,都说神仙最是心软,想必是不会忍心看我摔成个半瘫的。
下坠的速度比我想象得要快,急速的风声划得我耳朵发疼,在我即将与山下的密林来个亲密接触之时,我终于对自己的鲁莽行为产生了一丝懊悔,不过这丝懊悔并没有存在很久。
因为很快我便被一只手提溜住了后领,而后坐到了一处实物上,我低头一看,刚才在空中见过的那把长剑变宽了许多,刚刚好能再容纳下一个我。
好耶,赌赢了!
我在心中暗自欢呼,仰头却看见面前的人冷着一张脸,声音里含着些许怒意:“大晚上不睡觉,上山来寻死?”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才能让他相信我并不是大半夜特意来寻死的,毕竟从他的角度来看,我确实很像要跳崖自杀。
见我不说话,他御剑停在了村口,许是以为我真遇到了什么麻烦,语气缓和了一些:“云伯是个好人,你有什么难处都可以跟他说,若真遇到解决不了的事,也可以跟守门弟子报备,他们会安排人处理的。”
我的难处就是睡不着觉,这事儿可没法找人帮我解决。
他该说的都说完后,便用眼神示意我可以滚回去了。
我装作没看见,反而一把抱住他的大腿,死活也不愿意从剑上下去。
也许是没见过我这种无赖,他几次抬手,似乎是想用术法将我赶走,但最后还是没有动手,只是声音冷了下来:“不走?”
我蹲了小半年才蹲到他,怎么可能走!
见我十分坚决地摇了摇头,他低头扔下一句:“那你可别后悔。”
我还没想通我能有什么可后悔的,就见他再次御剑,腾空飞了起来。
我毕竟也是重伤痊愈,又是大半夜披了件外袍就跑上山,如今被这高空中的寒风一吹,整个人都冷得打起了摆子,我哆哆嗦嗦地往他身边越挪越近,把他从剑身一路挤到了剑尾。
头顶似乎传来一声叹息,但我还没听清,就被呼啸的风声给卷走了,随后脑袋罩上了一件白色的外袍,我赶紧扒拉下来裹在身上,这才觉得暖和了许多。
果然,神仙就是心软!
身体暖和了起来,迟到多日的困意也席卷而来,我干脆蜷缩在了剑上,靠着他睡了过去。
这真是我这么久以来睡过的最好的一觉,哪怕环境恶劣,也丝毫没有影响到我的睡眠质量,等我神清气爽地醒来,舒服地伸了个痛快的懒腰后,才发现我们落到了一处荒草丛生的坟地中。
他立在几处坟包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背影看着有些孤寂。
我走近了一些,没有出声打扰,过了许久,他才好似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抬手似乎想施法,但犹豫了一下又收回手,只上前亲自动手清理起了坟头的杂草。
我见状,也有样学样地干起了活儿,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只由着我去了。
我们就这样,用最原始的方法,除草、垒坟,从日初到日暮,终于把这片坟地清理干净了。
直到此时,我才看清他刚才一直注视的那几处坟头,墓碑上写着的身份,应该是某个没落人族的族长一家。
我突然想起之前在村头听大妈们闲聊时讲起的八卦,说是青羽门之所以救助人族,是因为掌门从前便是人族出身。
但我之前十分怀疑这个消息的真实性。
因为根据我这半年来在村镇中所了解到的信息可知,如今仙门和妖族实力相当,而难以修习术法的人族始终处于被两族倾轧的地位,他们不仅大肆抢占人族的领地,还将被俘虏的人族充作奴隶。
因此哪怕天资再聪颖,只要带着人族的身份,别说成为一派掌门了,就是想做个普通弟子也难如登天。
可看如今这情形,那些传言倒也不像是空穴来风。
我转头,没忍住还是问出了口:“这些是什么人啊?”
他像是没有听见我的问题,只沉默而专注地注视着面前的墓碑,眼底的情绪晦暗难明,就在我鼓起勇气准备再问一次时,他却先开了口:“是我的族人。”
“你真是人族!”
许是我的语气太过惊讶,他终于转头看了过来,自嘲一笑:“怎么,不像?”
我见他有些反常,连忙摆手:“不不不,像,当然像!我就是觉得你能以人族的身份成为掌门,真是太厉害了!”
见他对我拍的马屁似乎并不受用,我朝他挪近了一些,再接再厉道:“仙长你一定是从小就天资卓绝,才会破格被收入仙门吧,你的族人若是知道你如今成了掌门,还庇佑了这么多遭难的人,一定会很欣慰的。”
我自认为这番话夸得很到位,谁知他听完后脸色却愈发阴郁了起来,眼底也像是结了层厚厚的冰霜:“我早就被族人抛弃,他们又有什么可为我欣慰的。”
抛弃?
完了,我真是长了张破嘴啊,马屁没拍到就算了,还无意揭了人家的伤疤,我低下头,老实认错:“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他没有看我,而是向前几步,走到正中的那处石碑前,抬手抚上碑文,他的身影在落日的余晖下显得有些萧索落寞,但语气却很平静:“我父亲自知他无力守护族人,因此在得知我有仙缘后,便求他相熟的仙长,改了我的身份,送我入了宗门。”
“我被送入宗门时年纪尚小,不习惯整日隐藏身份,也看不惯同门弟子欺辱人族奴隶,所以寻到机会便想要回家。”
“可我父亲却不认我,还让我从今往后都不许再踏入族中半步。”
原来是这样......
“人族生存艰难,你父亲想必只是希望仙长你能更好地活下去,并不是真想抛弃你的。”我有些黯然,“像我这样流落荒野,朝不保夕的才叫被抛弃呢。”
他转头看向我,反问道:“流落荒野,朝不保夕?你又怎知我没有到过这样的境地?”
我觉得他的问题有些奇怪,张口便反驳:“你入了仙门,学了法术,如今还是一派的掌门,怎么可能会跟我一样。”
他像是觉得有些可笑:“你以为入了仙门,学了法术,便可从此摆脱忧患了吗?”
“那当然啦!”我想到自己本来的意图,两眼带着期望地看向他,“若是我也能......”
谁知我话还没说完,他便打断了我:“我是入了仙门,学了仙法,可我的身份是假的,后来被人当众揭发,赶出宗门,也曾辗转流落荒野,朝不保夕。”
他像是为了反驳我刚才的话,嘲弄地看向我:“这样,可算是你口中的被抛弃?”
我从未想过他也曾有这样的遭遇,一时倒不知应该说些什么了。
他也并未再等我答话,只是转瞬便收起了所有情绪,伸手召出了剑,冲我道:“该回去了。”
一想到回去就得被他扔回云伯家,我就有些挪不动脚,便张嘴拖延了起来:“路途这么远,难得来一次,你不再多呆一会儿吗?”
他回头看了一眼成排的坟墓,最后目光在角落的一个小坟包处多停留了几秒,不过很快便转头看向我:“不必,还是早些赶路吧。”
我准确地捕捉到了他的视线,快步走到那个小坟包前,好奇地问道:“这个人是谁啊,也是你的亲人吗?殷离,名字还挺好听。”
他的神色有些怔愣,许久才抬步走向我,看着面前的墓碑,叹息般地开口:“这是我。”
“啊?”我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疑惑出声。
他解释道:“这是我的墓碑,上面刻着的,是我未入宗门时的名字。”
“可是这座坟怎么看起来更旧啊?”
他像是没想到我会看得这么细致,眼底闪过一丝讶异,但许是今日触动了旧情,他竟然难得地多说了几句:“我最后一次回来,我父亲便是将我带到此处,说他的儿子早就死了,人族已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他与我也不再有父子关系。”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别的情绪,好似话里那个被至亲和师门双双遗弃的人不是他一样,他像个漠然的旁观者,冷静地诉说着他人的痛苦,装作自己已经毫不在意。
可我却莫名地难过了起来。
鬼使神差地,我指着墓碑上的名字冲他道:“我没有名字,反正这个名字你也不要了,不如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