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想着自己如果什么都不做,那么他们是不是走着走着就散了?想要做点什么去靠近她,又怕做了什么反而让她越来越远,更怕用尽全部力量,最终还是失去。
这种小心翼翼的感觉,高山几乎从来没有过,以前的他从来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该怎么做,无论想要什么,他从来都是第一时间就出手,从来不会这样瞻前顾后、患得患失。
这世界的沧海桑田需要几万年几百万年的演变,人世的沧海桑田是命运之神一个随性的弹指,人心的沧海桑田却只在一念之间。
从知道张昕患胃癌到她去世的整个过程,那种一点一点失去她而自己无能为力的感觉,一切完全失去控制的惊慌失措,他的世界随着她生命的流逝而一点点坍塌,终于倾覆,高山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再承受一次。
高山一度觉得过去几十年,其实一直是无限延长的青春期,他自己一直还是那个叛逆的少年,一意孤行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仅仅只为了对抗这个蝇营狗苟的成人世界里尔虞我诈的规则,毫无意义。
苏黎走回家的步伐是欢快的,她以为能顺利完成雪狼的十本高山签名书的要求,让下周五下午的读书会正常进行。
可是,意外总在你毫无防备之时来临。
午夜,苏黎被电话铃声惊醒,是医院打来的,通知她,文秀心脏衰竭,病危,让她速去。
苏黎坐在床上,许久没回过神来。那种让她恐惧到发抖的午夜电话又响起,那颗定时炸弹终于爆炸了,她的世界再一次崩溃。
往事在苏黎头脑里爆开,四年前,也是六月的午夜,医院通知她,父亲病危。
那次也是这般从梦中惊醒,一时分不清那个电话是梦还是现实。
就在那前一天下午,苏黎跟刘敏说:“我先走一会儿,去医院看一下我爸。”
苏鸿每个月去住几天的市第二人民医院,离他们住的佳林花园不远,只是医院的停车场永远爆满,不过,几个月前,医院旁边一条刚改成单行的小路,被划黄色的临时停车线,不用再把车停在到很远的停车场,在烈日的炙烤下走到医院。
苏黎停好车,穿过一条小巷走往医院。那条巷子两边是美丽的法国梧桐,夏日的午后,树木浓荫里,淡淡的寒凉。
苏黎上到住院部五楼,路过护士站,护士告诉她,苏鸿的主治医师王医生让去找他一下。
王医生说:“你爸爸是我见过最坚强的病人了,从发现到现在有整三年了吧?他还那么坚强,那么乐观!”
苏黎默默地点点头,脑子里开了点小差。她想起星期天早晨,在院子里背书的晨曦忽然惊声尖叫起来,院子里的桃树长毛毛虫了。苏黎最怕那种头跟屁股差不多的一扭一扭的东西,树干上密密麻麻的毛毛虫让她毛骨悚然。两年前,院子里的桃树也长了毛毛虫,苏鸿和文秀去买来农药,带着大口罩喷洒农药,几天后苏鸿把那些掉落的毛毛虫烧掉。
哪几棵桃树是在苏黎刚装修好房子时,苏鸿去买来的幼苗,种下三年后才结出桃子,桃子有点酸。他有些愤怒,他去买桃树时,果农给他尝的桃子很甜,他生气那人骗他。
不过,苏黎喜欢那些又酸又脆的桃子,一棵春天开花的树,秋天结出果实,苏黎很喜欢。
王医生小心地接着说,“他最近一直跟我谈,病危时不抢救、不插管、不做心肺复苏、不上呼吸机,你们知道吗?”
“他跟我们说过。”苏黎点着头。
苏鸿无数次地跟苏黎说过,那一天来临时,不要抢救他。这三年来住在医院的肿瘤科,他看够了无数个经历临终抢救活过来的人,那些在做心肺复苏时断了无数根肋骨的人,浑身插满管子、插着喉管、戴着呼吸机,上大刑一般生不如死地多活一个星期,最多一个月。
“你可以帮我签个字吗?”王医生把一张纸放到苏黎面前。
那上面是苏鸿亲手写的不抢救声明,文末签着遒劲有力的两个字:苏鸿。
苏黎拿起笔,试了几次,写不下去自己名字,“我再去跟他谈谈。”苏黎逃跑似地走出医生办公室。
病房里,苏鸿正半坐半躺地睡着,手上打着点滴。肺癌晚期的他已经不能平躺着睡觉了,那样他基本无法呼吸。
苏黎很轻地走进去,但苏鸿还是很快醒了。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谈着他今天打的针水,吃了什么东西,店里生意如何,以及晨曦什么时候放假。
后来,苏鸿说:“黎黎,回去吧,你脸色不太好,要注意休息,不要担心我,我没事。”
苏黎说:“好吧!爸,我走了,明天再来。”
然后,苏黎就走了,走进电梯,回头刚好看见爸爸。
他一直看着苏黎,微笑着,向她挥挥手。
时隔经年,苏黎记得电梯门关上时,自己对着父亲微笑了,可是不记得,有没有跟他挥挥手道个别。如果可以,她希望那天自己没有走,一直坐在父亲身边,陪着他,在他走的时候握着他的手,而不是让他一个人孤零零离开人世。
第69章 他们痛不痛
那天夜里,苏黎赶到医院冲进病房时,父亲已经吐一床一地的血。不知是不是苏黎的错觉,她好像看见父亲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心电监控仪上的心跳忽然变成一条直线。苏黎双腿一软,抓住床沿,跪在父亲的血泊里。
值班医生拿着一个病历夹一直在对着苏黎说话,可是,她已经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透过泪水,木呆呆地看着值班医生。
见惯生老病死的医生冷静地为苏黎解释抢救过程,虽然苏鸿自己签字要求不抢救,可是苏黎没有签字,他在问苏黎是否要继续抢救。
听到医生说通过电击和心肺按摩也许能恢复父亲的心跳,苏黎慌慌张张地不停点着头。
王医生赶来了,拿出苏鸿签名的不抢救的声明,扶着苏黎的双肩,“苏黎,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是尊重爸爸的意愿,让他好好地走,还是要抢救?”
苏黎见过很多浑身插满管子的癌症病人,一根喉管从喉咙里插进去,胸被呼吸机一下一下地吹得鼓起来又塌下去,仪器让他们看起来完全扭曲,异常狰狞。他们不能再表达他们的意志,他们痛不痛?
苏黎握住父亲从床沿垂下的手,上面沾满了他自己的血,苏黎把手贴在自己脸上,失声痛哭起来。
许久,王医生扶苏黎起来,想把她拉出病房,让护工收拾这一屋的狼藉。苏黎坚持要自己来,她一边哭一边用毛巾把父亲脸上身上的血擦干净,换上干净的衣服和床单,最后,她自己身上手上脸上到处都是血和泪。
全身是血的苏黎一个人坐在走廊的地上哭,不知是哭父亲的亡故,还是哭从此以后自己是没有父亲的孩子。
那时候,苏黎的妈妈不在龙城,苏建文的三哥结婚,每天跑医院的文秀精神状态不太好,苏黎就让苏建文带着她回老家散散心。
文秀后来屡次跟苏黎闹,她责怪苏黎没有照顾好苏鸿,害得自己没有最后见苏鸿一面,文秀坚持,如果她在,她一定会陪着苏鸿,不会让他走的时候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更不会放弃抢救。
“你不陪着他就算了,还不抢救,如果那时候抢救了,你爸爸现在一定还活着。”妈妈气急了就说这句话,字字诛心,苏黎每次听到都心如刀割。
再后来,文秀开始逐渐丧失记忆,扩心病越来越严重,苏黎不再奢望她有一天能理解自己。
过去的四年里,苏黎无数次地在深夜送母亲去医院,或者在深夜接到母亲病危的电话。文秀最近的一次病危是去年,那次心衰之后,苏黎接受医生的建议,让她长住医院,这一年来,她都没有再爆发过心脏衰竭。
这一次的病发也太过突然了,昨天,苏黎还陪着她一起吃晚饭,文秀吃了满满一碗,她身体状态不错,心情也很好。晚上散步时,高高兴兴地跟一个老太太唠嗑,回病房的路上还哼着歌,她告诉苏黎,老师选她明天去参加学校的歌咏比赛。
怎么只过了一天就心脏衰竭了呢?
苏晨曦在熟睡,苏黎不知道该不该叫醒她。那年,苏黎打了电话给燕子,让她过来陪着女儿,自己去了医院。
这几年,每次深夜奔去医院,苏黎都是让晨曦独自在家,她一直认为女儿比同龄孩子坚强很多。这次,苏黎有点犹豫,虽然晨曦不说,不过苏黎知道,她现在总是害怕落单。
现在是凌晨两点,再过四个小时,天就亮了,苏黎满怀歉意地看着女儿熟睡中甜美的小脸,给女儿留了个条,她开车去了医院。
苏黎再一次看着病床上脸色青紫,呼吸困难的母亲,苏黎已经不会哭了,她只觉得有一把钝钝的刀在割她的心,一下一下痛得锥心刺骨。她再一次在母亲的病危通知书上签字,她用手机拍了下来,和父母亲过去的近二十张病危通知书存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