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苏黎的手指摩挲过一个个粗糙的陶土罐子,高山感觉身体一寸一寸绷紧,心里一丝一丝轻轻颤动,等他意识到应该移开视线时,已经感觉到喉咙有些干涩。他忙低下头,看着苏黎先前放在自己面前的那个浅灰色的陶制小茶杯,轻声说:“都可以!”
高山这一生,严格来说,很少与女人单独面对面相处,过去的四十多年,他要么在雪山峭壁荒野,要么在为踏上雪山峭壁荒野做准备。
其实,他很善于安抚那些因为身体濒临极限而崩溃的人,这是他的职业素养。他是一个攀登者也是一个登山教练,他工作的一部分是带队登顶那些海拔六千米、七千米、八千米的雪峰,徒步杳无人烟的崇山峻岭。一个内心不够强大的人,在缺氧并且体能过度消耗时,崩溃是常有的事。
一个人处于绝境时,要的其实不多,只要一个能护住他后背的依靠,一点点支持他继续前行的能量,他就能重新找回勇气和力量走出困境。
高山知道,在几乎无法呼吸的雪山之巅,在人迹罕至的荒野,他就像他自己的名字一样,是大山一样高大坚韧可靠的存在,他知道自己低沉的嗓音有一种抚慰心灵的魔幻力量。面对那些崩溃的队员,他握住他们的肩,让他们看着自己的眼睛,低低地跟他们说几句话,用有力的臂膀轻轻抱一抱,他们就能镇定下来,再辅以一点提高热量的食物,他们大多数就会重新拾回走出困境的信心。这些人有男有女,不过高山从来没有意识到他们的性别,他们只是一个人,一个即将崩溃的人。
脱离户外,高山很少与谁交集,他自觉对这个世界不甚了解,不认为在纷繁杂乱的人情世故里,一点点力量和一点点温暖就能解决问题。
在现实社会里,每个人的崩溃都是无声无息的,他们悄悄藏起来痛哭,然后擦干眼泪,收拾心情,默默把破碎的人生重新粘合,再立于人前时,又是一张微笑的自信的脸。
比如那天在公墓停车场崩溃痛哭的苏黎,高山后来明白,她其实只是躲起来放任自己软弱一会儿,发泄完,她会自己收拾好一切,重新穿好她的盔甲,全副武装地回去战斗,一如她过去三十多年的人生。
当初会帮忙把苏黎临产的朋友送到医院,照顾脚踝受伤的苏黎,安抚绝望痛哭的苏黎,高山认为是缘于他职业上的强迫症,他见不得谁受伤。他知道一个队伍的行进速度是取决于最慢的那一个,能到达的高度取决于最弱的那一个,一个人的崩溃很可能造成整个团队的坍塌。所以,一旦有谁受伤,高山一定第一时间马上处理,就算不能好转,也一定不能继续恶化。
后来,各种因缘际会,高山和苏黎越走越近,他的内心有种从未有过的惶恐。他花了三年时间,企图融入这个世界,可是,他依然没办法熟捻和接受这个世界的规则,他以为,等儿子长大成人去上大学,他就会回到大山里去,只有在山里他才是他自己。可是,这个苏黎,让事情偏离了原来的轨道。就在前一刻,高山甚至有些渴望她抚过茶罐的手指拂过自己的身体,大庭广众之下,他感到有些羞耻。
喝一口苏黎沏满的清香馥郁的茶水,高山环顾着四周,这间晨曦书院,他在苏黎的微信和公众号里看见过很多次,却是第一次来到现场。
不像那些大书城里书和文具互不干涉的格局,晨曦书院的图书、文具、日用品、小食品、绿植相互簇拥着聚在一起,闲适凌乱又温馨自然。这样一个夏日午后,在恩雅天籁般干净遥远的歌声里,书店慵懒得像自家阳台。
因为是工作日,午休时间也已结束,店里的顾客不多,零零落落地散在书店里,随意地走着,看看这个摸摸那个,享受着这一段安静恬淡的时光。这时候正是一天里顾客最少的时间段,店里的小妹们都悄悄窝在某个角落看看手机,小声说说笑笑。
苏黎为高山和自己沏满茶,“哎,那个,五本《进入空气稀薄地带》,五本《孤身绝壁》好不好?”
“《孤身绝壁》?这期你没有推荐啊。”高山有些不解。
“我喜欢《孤身绝壁》,呃,多一本好不好,我留一本放在那里。”苏黎指一指办公区前一个玻璃展柜,里面陈列着一些名人或者作者签名的书。
“为什么喜欢《孤身绝壁》?”
“有些人,他们很纯粹,上帝用来净化这个世界的。”苏黎再次沏满高山的茶杯,起身往书架边走去。
今天,苏黎挽着高高的丸子头,穿着白色收身的棉衬衫,黑色的包臀短裙和她最爱的五分方跟鞋。苏黎微微低着头,细长的天鹅颈略略有点前倾,背挺得直直的,圆润的臀部下面是超长的笔直的双腿,纤长的跟腱优雅地没入鞋跟里,双臂轻轻摆动间,她清风一般离开。
高山看着她的背影,这个干净清爽、成熟干练的女子,今天满满是袅袅婷婷的风韵。
第74章 问题少年
苏黎捧着一摞书回来,放在高山侧面的茶艺台上,又转身离开。这次,她手里拿着两支笔和一瓶墨水回来,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看一眼高山,目光向下看着自己手里的笔,“钢笔还是签字笔?还是都试试?”
苏黎把两支笔都递给高山,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拿过一本书,开始撕书上的塑封膜。
两支笔的外观看起来一模一样,简单干净的黑色笔杆,银色的笔夹,银色的腰环,笔帽的顶端是一个透明的笔盖,里面有一点天空的蓝。高山对笔没有什么概念,不过,单凭手感也知道这笔不便宜。他的原则是越简单越好,他打开那支签字笔。
打开扉页,苏黎放了一本《孤身绝壁》在高山面前,看着他写下“高山”两个苍劲有力的字,苏黎有种莫名的欢喜,心跳得有点快。
高山在扉页上写下“高山留于晨曦书院”,然后是今天的日期,把书放在苏黎面前,侧头看着她,声音低低地问:“这样可以吗?”
听见他耳语般低沉而磁性的声音,苏黎才惊觉自己不知不觉中靠他太近,伸长脖子巴巴地看着他签名。苏黎忙缩回脖子,点点头,坐直身体,再递一本书给他。
快速撕完十二本书的塑封膜,苏黎坐回茶台里面,重新为高山沏满一杯茶,“喝杯茶,慢慢来。”
看着高山一本一本慢慢地签着字,苏黎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这些日子以来,一桩桩一件件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那些事,竟然没那么沉重了。苏黎在心里嘲笑自己,有什么大不了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自己也是经历过生死的人,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还有什么不能应付的?
“不好意思,让你牵扯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苏黎带着歉意说,
当初,高山知道苏黎是不会邀请他参加她的珠峰之难下午茶书会的。苏黎真的没邀请,他心里又有点空落落的,不是那么舒服。他想,如果苏黎邀请,他也许会答应的。
“其实,珠峰每年都塞车的,只是今年特别严重。”高山放下手里的笔,捏起小小的茶杯抿了一口。
上星期,雪狼就这样说过,不过,苏黎有点不能接受人们像排队买网红奶茶一样,站成一条长龙,蜿蜒在世界最高峰面前,等着轮到自己站在地球上最高的那个点拍照留念,弄得有点像网红景点排队打卡。当然,这些话苏黎可不敢说出来,她知道会被人组队踩瘪的。
“一直都这样吗?”
“我第一次登珠峰的时候二十七岁,那时候,偶尔会有几支队伍撞车,有点拥挤,希拉里台阶要排一小会儿队。等几个小时不能上不能下,那还不至于。”说完,他拿过一本书,接着签名。
苏黎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高山正在用左手签名,刚才他明明是用右手写字的,“你这是什么操作?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
高山微微笑着,继续写着字,“小时候,我父母为了把我改造回右撇子,经常把我的左手绑起来。我那时候拧巴得不行,好说歹说、威逼利诱、打也好、骂也好,只要一有机会,我就用回左手:吃饭、做事、写字,经常把我妈气得半死。我七岁那年,他们厂里出了事故,不在了,然后,我就学会用右手了。”
听着他平静地讲述着悲伤的往事,惊异的表情僵在苏黎脸上,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七岁啊!那你怎么办?”
“我有个大哥啊,他大我十五岁,返城知青,那时候他正准备考大学。可是,没机会了,他顶替我父母,进了他们以前工作的建材厂,他把我养大的。”高山低着头,一边签字,一边缓缓地说着。
苏黎静静地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小时候,她是父母的掌中宝、心头肉,他们不舍得让她吃一点点苦,他们能得到的最好的都给了她。很难想象,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是怎样无助地长大,他要经历多少哀伤、孤独与疼痛。
“因此,你的青春期特别叛逆?”苏黎想起他说他十三岁时,他哥认为他的将来,要么打死别人死在监狱里,要么被人打死曝尸街头。